聖人的心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他看待天下的人,沒有內外遠近的區別,凡有血氣生命的,都是自己的兄弟子女,都會使他們安全、教養他們,以成就他萬物一體的念頭。天下人的心,起初與聖人之心也並無不同,隻是後來夾雜了私心,為物欲所蒙蔽,大的心變而為小,通達的心轉而為塞,人人均有私心,甚至將父子兄弟視為仇人。聖人對此十分擔憂,故而向天下之人推行萬物一體之仁的教化,使人人都能夠克製私欲、去除蒙蔽,恢複心體的本然狀態。聖人教化的大體精神,就是堯、舜、禹一脈相承的“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至於教化的細節,則是舜讓契所規定的“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這五條而已。唐、虞,以及夏、商、周三代,教學僅僅是教這些內容,學習也僅僅是學這些內容。當時,人人的觀點相同,家家的習慣相同,能自然去做這些事的人就是聖人,通過努力做到這些事的人就是賢人,違背於這些道理的人,即便像丹朱那樣聰明,也不過是不肖之徒。下到田間、市井,從事農、工、商、賈的普通人,也都學習這些內容,都把成就自身的品德放在第一位。為什麼呢?因為沒有雜亂的見聞、煩瑣的記誦、靡濫的辭章、功利的追逐,而隻有孝順雙親、友愛兄長、尊信朋友,以至於恢複心體的本然狀態。這是人的天性所固有的,並非向外求得的東西,又有誰做不到呢?
學校的作用主要也是培養人的品德。人的才能各異,有的擅長禮樂,有的擅長政教,有的擅長農事,便根據他們的德性,因材施教,使他們的才幹在學校裏進一步提高。根據個人的德性讓他們終身擔任某個職務。用人者隻知道同心同德,共同努力使得天下百姓安寧,隻看被任用者的才能是否稱職,而不以身份高低分輕重,不以職業不同分好壞。被任用者也隻知道同心同德,共同努力使得天下百姓安寧,如果所在的崗位合適,即便終身辛勞也不覺得辛苦,終身從事瑣碎的工作也不覺卑賤。那時,所有的人都高高興興,親如一家。那些才能較低下的人,則安於農、工、商、賈的本分,各自勤於本職工作,並且相互滋養,沒有羨慕、攀比的想法。那些如皋陶、夔、後稷、契之類才能各異的人,則為天下出仕當官,各盡其能。好比一個家庭的內部事務,有人負責洗衣做飯,有人負責經商買賣,有人負責製造器具,眾人出謀出力,才能實現贍養父母、教養子女的願望,所有人都怕自己無法做好承擔的事務,因而都盡心盡力。所以後稷勤勞地種莊稼,不以自己不知道教化為恥,將契善於教化視作為自己善於教化;夔負責音樂,不以自己不明白禮儀為恥,將伯夷精通禮儀視作為自己精通禮儀。因為他們的心中純粹明白,具有完備的天地萬物為一體的仁德。他們的精神周流貫通,誌氣相互通達,並不存在他人與自己的區分、外物與自我的間隔。好比一個人的身體,眼睛能看、耳朵能聽、手可以拿、腳可以走,都是為了實現整個身體的作用。眼睛不會因為不能聽而感到羞恥,耳朵聽到聲音的時候,眼睛一定會去看;腳不會因為不能拿東西感到羞恥,手伸到的地方,腳也會跟隨。這是因為人的體內元氣周流全身,血脈暢通,所以痛癢呼吸都能感覺到並做出自然而然的反應,其中有不言而喻的奧妙。聖人的學問之所以最簡單也最明了,容易明白也容易遵從,容易學習也容易學成,正是因為聖學的根本在於恢複心體的本然狀態,相比之下學習具體的知識或技能都沒什麼值得說的。
夏、商、周三代下來,王道衰微,霸道盛行;孔子、孟子死後,聖學晦暗,邪說橫行。教的人不教聖學,學的人不學聖學。主張霸道的人,暗地裏用與三代先王相似的東西,借助外在的學問知識來滿足自己的私欲,天下之人一時間都尊奉他們,聖人之道便荒廢阻塞了。世人相互仿效,天天討論富國強兵、權謀欺詐、攻城討伐的學說,以及一切欺天罔人、隻為追求一時聲名利祿的技術,像管仲、商鞅、蘇秦、張儀這樣的人數不勝數。長此以往,人們相互爭奪,禍患無窮,這些人淪為夷狄、禽獸,甚至連霸道之術都推行不下去了。
世上的儒者有感於此,搜尋過去聖王的典章法製,把未被秦始皇焚毀的書拾掇修補出來。他們的目的誠然是為了挽回先王之道。然而,聖學晦暗已經很久遠,霸道之術流傳影響又十分深,即使是賢明睿智的人也難免有所習染。他們宣傳、修飾聖學,並希望聖學發揚光大,實際上卻是增加霸道之術的影響,聖學的蹤影卻再也看不到了。於是產生了解釋字義的訓詁學,傳授課程以圖虛名;產生了記誦聖學的學問,滿口聖人之言冒充博學;產生了填詞作詩的學問,以文字鋪陳華麗為美。類似的學問紛紛擾擾,在世上群起爭鬥,不知道有多少家!他們流派眾多,不知道該聽誰的。世上的學者如同進了一百場戲同時在表演的戲場,隻見到歡呼跳躍、爭奇鬥巧、獻媚取悅的戲子從四麵八方湧來,前前後後,應接不暇,使得人的耳目眩暈,精神恍惚,日日夜夜都浸淫其間,就會像喪心病狂的人一樣,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裏。當時的君主也沉迷於這類學問,終身從事無用的虛文,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偶爾有人能認識到這些學說空疏荒誕、雜亂不通,於是奮發努力,想幹點實事,但他們所能做到的極致,也隻不過是像春秋五霸那樣富國強兵的功利事業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