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朱子晚年定論》,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其中所采錄的文字時間的早晚,確實有未加考證之處。雖然並不全是朱子晚年的文字,但大部分都是他晚年所作。我的主要目的在於調和朱子與陸子的學問,以彰明聖學為重任。我一生始終將朱子的學說奉若神明,一旦要與之背離,確實有諸多不忍,所以我是不得已為之。“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本不忍心與朱子相矛盾,隻是不得已才如此,因為聖人之道本就如此,“如果不直接,聖人之道便不會顯現”。您說我是“決意要與朱子對立”,我怎敢如此欺騙自己?大道,是天下的公道;聖學,是天下的公學。並非朱子可以私有,也並非孔子可以私有。天下公有的東西,應當秉公而論。所以隻要說得對,即便與自己不同,也是對自己有益;隻要說得不對,即便與自己相同,也是損害自己。益於自己的,自己一定喜歡;損害自己的,自己必定討厭。既然這樣,那麼我現在的觀點,雖然可能與朱子相異,卻未必不是朱子所喜歡的。“君子的過錯好比日食、月食,他改正了過錯,人人都會敬仰他”,然而“小人一定會掩飾自己的過錯”。我雖然不賢明,也不敢用小人的心態對待朱子啊!
您的教誨有數百言之多,都是因為不能完全明白我的格物學說。一旦明白了我的學說,那麼這數百言不用辯論也可釋然。所以我現在不敢再詳細論述,以免過於瑣碎。然而我的學說不是寫信可以說清楚的,非要當麵陳述才能明白。哎!您對我的開導啟迪不能不說是懇切又詳細的。愛護我的人,哪有像您這般對我好的!我雖然愚笨,難道不知道感恩、敬佩嗎?但是我不敢放棄心中真誠的想法而輕易接受您的指教,這正是不敢辜負您的厚愛,並且希望能回報您一二。待得秋天過後我回來時,一定前去拜訪您,當麵向您請教,屆時還希望您能夠賜教!
答聶文蔚[344]
【一七二】
春間遠勞迂途枉顧,問證惓倦,此情何可當也!已期二三同誌,更處靜地,扳留旬日,少效其鄙見,以求切劘之益。而公期俗絆,勢有不能,別去極怏怏,如有所失。忽承箋惠,反複千餘言,讀之無任浣慰。中間推許太過,蓋亦獎掖之盛心,而規礪真切,思欲納之於賢聖之域。又托諸崇一以致其勤勤懇懇之懷,此非深交篤愛,何以及是?知感知愧,且懼其無以堪之也。雖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愧辭讓為乎哉?其謂“思、孟、周、程,無意相遭於千載之下。與其盡信於天下,不若真信於一人。道固自在,學亦自在,天下信之不為多,一人信之不為少”者,斯固君子“不見是而無悶”[345]之心。豈世之譾譾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而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於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於聖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346],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以蘄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堯、舜、三王之聖,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說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殺之不怨,利之不庸[347]。施及蠻貊,而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為其良知之同也。嗚呼!聖人之治天下,何其簡且易哉!
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瑣僻陋之見,狡偽陰邪之術,至於不可勝說。外假仁義之名,而內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實;詭辭以阿俗,矯行以幹譽;掩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傾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忌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欲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陵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爾我勝負之意、彼此藩籬之形,而況於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則無怪於紛紛籍籍而禍亂相尋於無窮矣。
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與非笑而詆斥之,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體,而暇計人之非笑乎?人固有見其父子兄弟之墜溺於深淵者,呼號匍匐,裸跣顛頓,扳懸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見者,方相與揖讓談笑於其旁,以為是棄其禮貌衣冠而呼號顛頓若此,是病狂喪心者也。故夫揖讓談笑於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無親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謂之“無惻隱之心,非人矣”[348]。若夫在父子兄弟之愛者,則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盡氣,匍匐而拯之。彼將陷溺之禍有不顧,而況於病狂喪心之譏乎?而又況於蘄人信與不信乎?嗚呼!今之人雖謂仆為病狂喪心之人,亦無不可矣。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猶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猶有喪心者矣,吾安得而非喪心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