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〇】[362]
正德乙亥,九川[363]初見先生於龍江。先生與甘泉[364]先生論“格物”之說。甘泉持舊說。先生曰:“是求之於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舊說之是。先生又論“盡心”一章,九川一聞卻遂無疑。
後家居,複以“格物”遺質。先生答雲:“但能實地用功,久當自釋。”山間乃自錄《大學》舊本讀之,覺朱子“格物”之說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為物,物字未明。
己卯,歸自京師,再見先生於洪都[365]。先生兵務倥傯,乘隙講授。首問:“近年用功何如?”
九川曰:“近年體驗得‘明明德’功夫隻是‘誠意’。自‘明明德於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誠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後又體驗,覺得意之誠偽必先知覺乃可,以顏子‘有不善未嚐不知,知之未嚐複行’[366]為證,豁然若無疑,卻又多了格物功夫。又思來吾心之靈何有不知意之善惡?隻是物欲蔽了,須格去物欲,始能如顏子未嚐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顛倒,與‘誠意’不成片段。後問希顏[367],希顏曰:‘先生謂格物、致知是誠意功夫,極好。’九川曰:如何是誠意功夫?希顏令再思體看。九川終不悟,請問。”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浚所舉顏子事便是了。隻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
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與身、心、意、知是一件?”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視、聽、言、動?心欲視、聽、言、動,無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指心之發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著處謂之物,隻是一件。意未有懸空的,必著事物,故欲誠意,則隨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歸於理,則良知之在此事者,無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誠意的功夫。”
九川乃釋然破數年之疑。
又問:“甘泉近亦信用《大學》古本,謂‘格物’猶言‘造道’,又謂窮如窮其巢穴之窮,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隻是隨處體認天理。似與先生之說漸同。”
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轉得來。當時與說‘親民’字不須改,他亦不信。今論‘格物’亦近,但不須換‘物’字作‘理’字,隻還他一物字便是。”
後有人問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
曰:“《中庸》曰‘不誠無物’,程子曰‘物來順應’,又如‘物各付物’‘胸中無物’之類,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雲然。
【譯文】
正德十年(1515年),我在龍江第一次見到先生。當時先生正與湛甘泉先生討論“格物”學說。甘泉先生堅持朱子之說。先生說:“這是向外探求。”甘泉先生說:“如果認為探求物理是外,那是把心看小了。”我本來十分讚同朱子的舊說。先生又講了《孟子》中“盡心”一章,我聽後才對先生之學沒有懷疑。
後來先生在家閑居,我又向先生請教“格物”學說。先生回答說:“隻要你能踏實用功,時日久了自會明白。”在山中居住的時間,我就抄錄了《大學》舊本閱讀,覺得朱子“格物”之說不對,但也懷疑先生將意的所在之處當作物的說法,認為這個“物”字的含義不明白。
正德十四年(1519年),我從京城歸來,於江西南昌再次拜見先生。先生當時軍務繁忙,隻能抽空講學。他首先問我:“近年來用功如何?”
我說:“近年來體會到‘明明德’的功夫隻是‘誠意’。從‘明明德於天下’,一步一步追根溯源,到‘誠意’上就推不下去了,為何‘誠意’之前還有格物、致知的功夫?又經過一番體驗,覺得意的誠偽必須先有知覺才行,顏回‘有不善未嚐不知,知之未嚐複行’可以為證。於是我豁然開朗,沒有疑問,卻又多了一個格物的功夫。又想到,憑借心的靈明怎會不知道意念的善惡?隻是被物欲遮蔽了,須格去物欲,才能像顏回那樣善惡都能知道。我又開始懷疑功夫的次序是否顛倒了,使得‘誠意’的功夫脫節。後來我問希顏,希顏說:‘先生說格物、致知是誠意的功夫,說得極好。’我又問:‘為何是誠意的功夫?’希顏讓我再仔細體察看看。但是我終究未能領悟,請先生指點。”
先生說:“真是可惜啊!這用一句話就能說明白,你所舉的顏回的例子就可以說明問題。隻要知道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事就可以了。”
我疑惑地問:“物在身外,怎麼能夠和身、心、意、知是一件事呢?”
先生說:“耳、目、口、鼻、四肢,是身體的部分,但是沒有心又怎能視、聽、言、動呢?心要視、聽、言、動,沒有耳、目、口、鼻、四肢也不行。所以沒有心就沒有身,沒有身就沒有心。就其充塞於形體而言稱之為身,就其主宰行動而言稱之為心,就其發動作用而言稱之為意,就其意念靈明處而言稱之為知,就意念指涉之處而言稱之為物,隻是一件事。意念不能懸空存在,必然指向事物。所以要誠意就要隨著意所指向的事物去格,擯棄人欲使其歸於天理,那麼良知在這件事上就不會被蒙蔽,就可以致知了。這就是誠意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