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論》[497]首刻於南、贛。朱子病目靜久,忽悟聖學之淵微,乃大悔中年注述誤己誤人,遍告同誌。師閱之,喜己學與晦翁同,手錄一卷,門人刻行之。自是為朱子論異同者寡矣。師曰:“無意中得此一助!”
隆慶壬申,虯峰謝君廷傑刻師《全書》,命刻《定論》附《語錄》後,見師之學與朱子無相繆戾,則千古正學同一源矣。並師首敘與袁慶麟跋凡若幹條,洪僭引其說。
【譯文】
《朱子晚年定論》最早在南安、贛州刻行。朱子的眼睛有疾,靜處日久,突然領悟聖人之學的精深微妙,才後悔自己中年時期的著述誤己誤人,便遍告四方同道。先生讀了之後,十分高興自己的學問能和朱子的學問一致,親手抄錄一卷,門人弟子便刊刻印行。從此以後為朱子爭辯同異的人就少了。先生說:“這是不經意間得到的助力!”
隆慶六年(1572年),虯峰人謝廷傑刻印《王文成公全書》,在《語錄》後附錄《朱子晚年定論》,發現先生的學問與朱子之學並無差異,可見自古以來聖學是同宗同源的。將先生的序、袁慶麟的跋等若幹條合編成冊,我則冒昧地寫了此文作為開篇。
朱子晚年定論
陽明子序曰:
洙泗之傳[498],至孟氏而息。千五百餘年,濂溪、明道始複追尋其緒。自後辨析日詳,然亦日就支離決裂,旋複湮晦。吾嚐深求其故,大抵皆世儒之多言有以亂之。
守仁早歲業舉,溺誌詞章之習,既乃稍知從事正學,而苦於眾說之紛擾疲,茫無可入,因求諸老、釋,欣然有會於心,以為聖人之學在此矣!然於孔子之教間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缺漏無歸,依違往返,且信且疑。其後謫官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餘,恍若有悟,體念探求,再更寒暑,證諸《五經》《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諸海也。然後歎聖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開竇逕,蹈荊棘,墮坑塹,究其為說,反出二氏之下。宜乎世之高明之士厭此而趨彼也!此豈二氏之罪哉!間嚐以語同誌,而聞者競相非議,目以為立異好奇。雖每痛反深抑,務自搜剔斑瑕,而愈益精明的確,洞然無複可疑。獨於朱子之說有相抵牾,恒疚於心,切疑朱子之賢,而豈其於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499],複取朱子之書而檢求之,然後知其晚歲故已大悟舊說之非,痛悔極艾,至以為自誑誑人之罪,不可勝贖。世之所傳《集注》《或問》之類,乃其中年未定之說,自咎以為舊本之誤,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諸《語類》之屬,又其門人挾勝心以附己見,固於朱子平日之說猶有大相繆戾者。而世之學者局於見聞,不過持循講習於此,其於悟後之論,概乎其未有聞。則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無以自暴於後事也乎?
予既自幸其說之不繆於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學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說,而不複知求其晚歲既悟之論,競相呶呶,以亂正學,不自知其已入於異端。輒采錄而裒集之,私以示夫同誌,庶幾無疑於吾說,而聖學之明可冀矣!
正德乙亥冬十一月朔,後學餘姚王守仁序。
【譯文】
王陽明序:
孔子至曾參的聖學傳承,到孟子便中斷了。經過一千五百多年,周敦頤、程顥等人才開始重新尋找聖學的源頭。自此以後,對於文辭的辨析日益詳盡,然而聖學也就日益支離破碎,很快就又埋沒了。我曾經深切地探求其緣故,認為大概是世俗的儒者貪務文辭所以擾亂了聖學吧。
我早年從事科舉事業,沉溺辭藻之學,慢慢想要從事正道學問了,卻又苦於眾說紛紜,找不到入口,求之於佛、道兩家學說,欣然有所領悟,認為聖人的學問就在於此!然而佛、道之學卻與孔子的學說有所出入,將其用於平日生活,往往有所缺漏,幾次比較參詳下來,便將信將疑了。後來我被貶謫到龍場,身處蠻夷困境之地,動心忍性之餘,恍然若有所悟,慢慢體會探求,又過了一年,在《五經》《四書》中尋找印證,一下子像是江河彙入大海一般豁然貫通了。然後才感慨聖人的大道就像大路一樣平坦,世俗的儒者卻妄自另辟蹊徑,步入荊棘,墮入深坑,考究他們的學說,反而不如佛、道兩家。難怪世上高明的人都厭惡儒學而去投向佛、道了!這難道是佛、道的過錯嗎?其間我曾和同道們說起這番道理,而那些聽聞的人爭相非議我的學說,認為這是為了標新立異。雖然我每次都深感痛苦,自己務求革除自己的不足,但這一觀點卻愈發精確明白,沒有任何可疑之處。隻是與朱子之學相抵牾,一直有愧於心,心想像朱子這般賢明的人,怎會對此沒有察覺呢?等到我去南京做官的時候,再次拿朱子的書來看,才知道朱子在晚年的時候已經明白自己以前的學說有誤,痛苦悔恨到了極點,認為這是自欺欺人的罪過,無法彌補。世間所流傳的《四書集注》《大學或問》等,都是朱子中年還未確定的學說,朱子將之歸咎於舊本的脫誤,想要改正卻為時太晚;《朱子語類》等文字,又是他的弟子裹挾著爭強好勝之心附會自己的意思,固然就與朱子平日的說法大相徑庭。然而世俗的儒者局限於所見所聞,不過是持守依循講習這些朱子還未確定的學說,對於朱子悔悟之後的觀點,大概並未聽說過。既然這樣,那麼我所說的話沒有人相信,朱子無法將自己的心跡昭示後世,又有什麼奇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