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拽住她的手,用了一身的力氣把自己擲向他,他像個失怙的孤兒一般,躲在她懷裏哭,他說,你別走,別嫁給他,也不準死,要死我們一塊兒死,留我一個人在世上,一個人對歌,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喝酒,太孤單了,我沒出息,我賤得慌,我就想你陪著我,我給你唱歌,唱一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好不好?
寒風不止,冰涼雨水如萬千悲情紛紛墜落,湮得世間一片濕潤的沉重。
十一
冬至過了,這一年也到頭了,冬至那日,宮裏舉行了大儺驅鬼之儀,敬請神靈受歆享,以祈福來年風調雨順,保佑漢朝承祚綿綿,天府之國歲歲平安,第二日成都下了今年冬天第一場大雪,那雪蒼茫茫無邊無際,仿佛從天幕垂下的一麵棉絨絨的被褥,將成都城蓋得嚴嚴實實。
都說瑞雪兆豐年,明年一準是好年成,耕得好種,收得好穀,季漢百姓得享天年,老天爺若給麵子,將來的歲月依然富足安樂。
每年冬至都是朝廷官員的假日,可這一天諸葛亮仍舊忙忙碌碌,一年到頭,他至多在元旦那日休息,可也要餘出半日留給皇帝。
諸葛亮什麼時候能歇一歇呢,對這一點,高示其很困惑,她曾經鼓起勇氣去問諸葛亮,諸葛亮當時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歇麼?等我做不動了,就該歇了。
高示其又問,什麼時候做不動?一百歲?
諸葛亮說,活一百歲太貪心了,人要知足,從前在隆中,有會看相的世外高人說我活不過一個甲子,我對他說,庸碌無為的百年比不過轟轟烈烈的十年,倘或當真天年不長,便用有限之生奮鬥無限之事,不是很有價值麼?
高示其便想,什麼是有價值的一生,也許對諸葛亮來說,那些尋常人不能忍受的顛沛流離,生離死別,艱辛勞苦,於他卻是富有挑戰的,他生來就屬於這個板蕩激越的時代,他該去烈火中陶鑄自己的輝煌,他注定要在曆史的冰涼墓碑上烙下深刻的痕跡。
將來的史書會留下他濃墨重彩的一筆,千百年後,他依然是後人憑吊的曆史偶像,事業可能消亡,可精神卻永恒。
那次,諸葛亮和史官議論修史一事,高示其和華進躲著聽了很久,華進悄悄說,你說咱倆會不會留在史書上,高示其便搖頭,我不要留在史書上,我想幹幹淨淨地來了又走,才不要後代人指著幾行字亂猜,一撥人說高示其是忠臣,一撥人說高示其心懷叵測,還有一撥人說忠奸都無所謂,曆史嘛,不就是唇舌間的唾沫麼。
她在丞相府已養了一個多月的傷,身體好多了,隻是當時骨頭損得厲害,愈合時沒對準位子,右腳有點兒瘸,走起來不利落,她嫌醜,可華進卻說這叫走得有姿態,堂堂高示其瘸著走路,不定會成為模範,以後全成都人都學你走路。
華進的安慰讓高示其好幾天沒理他。
可不要成為瘸子,高示其是覺著自己怎麼也是丞相親衛,在這麼拉風這麼倜儻這麼有範兒的丞相身邊,站著一個瘸腿親衛,忒煞風景了。
進入雪天後,高示其每天待在屋裏哀歎命運多舛,她給自己取了很多綽號:瘸腿高示其,高瘸子,高拐子,獨腿高…
諸葛果在外邊堆雪人,讓她出來幫忙,她本來端著悲催的心,不肯出去,後來壓不住玩樂心,果斷衝出了門。
兩個堆了偌大一個雪人,做成諸葛亮的模樣,諸葛果還搜來一片布,為雪人披上當衣服,去廚房扒了一隻雞的毛,紮束成團,當做羽毛扇,幾片樹葉插在下巴處,那是胡子,旁邊再豎起一塊木牌,牌上落了一行字:丞相諸葛亮在此,拜一拜,來年行大運!
兩個惡作劇完畢,還招呼府裏的男女老少來圍觀,修遠跑去給諸葛亮咬耳朵,據說諸葛亮當時正在批複文書,手裏的毛筆差點掉了,第二日,那塊木牌便不見了。
諸葛果堆完雪人,便沒了興致,這幾日正在琢磨作弄母親,可黃月英比她鬼機靈多了,隻怕詭計不成,卻被反捉弄,高示其卻從此把雪人當做了諸葛亮,今日給雪人係一方領巾,明日給雪人梳梳頭,後日對著雪人竊竊私語。
雪下得最大的時候,高示其在屋裏看見雪人受了風雪,她很心疼,四處搜來一領鬥篷,她要給雪人擋雪,她抱著鬥篷走出門,大雪落下來,壓得身上一沉,丞相府的亭台樓閣都是白蒙蒙一片,像罩了紗,總也看不清。
華進正在院子裏練刀,他最近去向趙雲討教武功,被趙雲打了個馬趴,別看趙雲須發皓白,可對付小輩華進還是綽綽有餘,華進為此向趙雲表達了拜師的熱切渴望,趙雲笑著說自己不收徒弟,但是指教晚輩還是可以的。
高示其一麵給雪人披鬥篷,一麵看華進刀走如風,如電刀光逐著雪花,穿透了厚重雪幕,淩厲之氣逼得漫天雪塵紛紛後退,華進騰身而起,右臂沉力,刀卷颶風,猛地一擊重劈,刀勢陡然下落,似乎要將整個世界砍成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