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應該是真正的雜貨鋪,裏麵似乎什麼都賣,有二手貨,也有新貨,有食品也有日用品和服裝。二手貨和食品都是美國產,而日用品和服裝則是清一色的中國製造,和沃爾瑪賣得幾乎沒有兩樣。

我在店內逛了一圈,又回到出口處,老太太依然在看報紙。

她叫艾米麗,皮膚白得近乎沒有血色,臉上的皺紋又多又深,這不禁讓我想起從飛機窗戶裏看到的黃土高原上縱橫的溝壑。她至少有七十五歲的樣子,穿著筆挺的灰色西裝,西裝裏麵是經典Burberry格子羊絨衫。口紅的顏色很深,滿頭的銀發梳得一絲不苟,無框眼鏡後麵的那雙眼睛雖然已經蒼老,但依然炯炯有神,脖子上掛著一條纖細的白金項鏈,寶藍色的吊墜非常醒目。

走近她時,迎麵撲來一陣淡淡的香水味——這是一個打扮得很講究、依稀有些富家小姐氣質的老婦人。

“我可以給您拍一張照片嗎?”我突然有一種想法,用小光圈給她拍一張人像照片,虛化的背景則是幾乎和她一樣老邁的店鋪——美國老婦人和她的老店——這應該是一張難得的好照片。

“什麼?拍照片?”我的要求讓艾米麗非常意外,在那一瞬間,她的眼神似乎猶豫了一下,有些遲疑地說:“不行,我太老了……”

看得出來,我的要求並沒有讓她感到不快,我猜她願意拍,隻是擔心自己不上相,如果再年輕幾十歲她會非常爽快地答應我的請求。

於是我馬上試著說服她:“您不老,而且看上去氣質非常高貴。”

她仍然不停地揮著手,非常堅決地婉拒了我的請求,接著她有意轉移了話題:“你可以在這裏登記一下你的名字嗎?”言畢,她遞過來一本顧客登記簿和一支筆。

我當然不能拒絕,按照她的格式,簽下了我的中文名字。這是一本大約五厘米厚的來客登記簿,第一頁開始於2006年,那時客人很多,這本登記簿已經被用去大半,我掃了一眼過往的記錄,我應該是這個本子上用中文簽字的第一個人。我還注意到,到今年4月底,本年度登記的客人寥寥兩頁紙都不到,可以想象,相比過去的紅火場景,這裏的生意真是一落千丈。

“您是這家店的老板?”

“可以這麼說,這家店是我父親創辦的,”艾米麗嘴角一揚,說起往日的輝煌,神情有些得意,“以前,它可是全鎮最熱鬧的商店,那時候我和父親兩個人都忙不過來,還要請工人呢……”說到這裏,她看了一眼冷清的店堂,方才那得意的表情就瞬間消失了,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那些客人都去哪兒了?難道都不買東西了?”我有些疑惑,一路上我並沒有看到其他商店。

“主要原因是消費習慣變了,附近的大城市開了沃爾瑪,人們寧願開車跑遠路去那裏買東西,因為那裏不但品種比我這裏多,價格也便宜,而且購物環境也比我這裏好。”

接著,她有些無奈地感歎道:“年輕人也越來越不願意留在這樣的小地方了,大城市才有他們的前途。”

顯然,這個話題讓她有些沮喪,我試著改變話題。

“您幾點關門?”

“工作日每天早九點到下午四點營業。”

“就您一個人?”

“是的。”她淡淡地回答。

“您可真勤勞啊!”看著她的滿頭銀發和略微弓起的後背,我實在有些想不通,年紀這麼大,生意又不好,何苦要堅持呢?

“是嗎?”艾米麗禮貌性地微微一笑,看著我,若有所思地說,“我隻是習慣了,我不知道離開這裏還能幹什麼。”

後來,艾米麗告訴我,她有一個獨子在紐約,她曾經搬去紐約住了半年,在紐約的那段日子,她渾身不自在,幾乎是度日如年。雖然她的兒子百般相勸,她還是執意獨自一人回到這裏,繼續開她的店。

原來,葉落歸根不隻是中國人才有的觀念,這清冷的小鎮無論如何改變,都是她心靈的最後歸宿。

臨走的時候,艾米麗特意給我一張她店鋪的宣傳單(flyer),這是一張很“落伍”的宣傳單,上麵沒有網址,也沒有彩圖,隻有她商店的大致商品目錄,在最顯眼的地方,是一張她和她父親的黑白合照。

那時,艾米麗還很年輕,依偎在父親的身旁,臉上掛著羞澀的微笑。那時,她父親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戴著一副深色板材眼鏡,手臂上還戴著套袖,站在收銀台後麵——那收銀台和我眼前所見的一模一樣,她的父親自信地看著照相機鏡頭,似乎對未來的生意前景充滿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