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外的公交站台。
他們出來得很晚,大多數乘客都已經離開,公交站台上的人寥寥無幾。
若亞站在顧北川的身後。
她看著那個僵硬的背影,心也跟著僵硬起來。說起來的話,顧北川是無辜的嗬……作孽的是他的父母,可是卻要他一並承受。但,誰叫他是駱明薇喜歡的人呢?如果不是因為他的未婚妻會阻礙她們的複仇計劃,那她也不會來到景安大學,不會去破壞他和駱明薇,不會讓他成為家庭的罪人。
唉。
一輛白色的轎車在公交站台前戛然停下。
若亞的心跳了一下——駱明薇,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她居然能找到這個車站!
“吃驚嗎?”駱明薇冷笑著看著兩個人,“為什麼我會在第一時間就找到你們,很吃驚吧?”她的聲音涼涼的,“從你們打開手機的第一時間開始,警察就能用GPS定位到你們的位置。”
她解釋了為什麼自己會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但若亞想,即使如此,在他們打開手機到現在也不過十多分鍾的時間,駱明薇居然就能趕到——她是一直在等候著嗎?還真是不死心,經曆過被逃婚之後,她還對顧北川抱著希望嗎?
“明薇,對不起。”顧北川擋在若亞的麵前。
這個舉動仿佛惹惱了駱明薇,她的笑容越發地冷下去,“在這個時候你還護著她嗎?顧北川,你這個傻瓜!你的家已經被她害得快要破產了,你的爸爸媽媽現在又多淒慘,想象不到嗎?”
“那是我自己的選擇,與她無關。”顧北川堅定地說。
駱明薇一怔,隨即大笑起來。她笑得那麼厲害,周圍的人都投來異樣的目光。
若亞忽然覺得莫名的不安。
駱明薇笑著,轉身從車子裏拿出一疊東西,狠狠地摔在顧北川的身上。
“嘩”的一聲,是一疊照片散落在夜空裏,在橘色的路燈下,宛如一隻隻斑斕的彩蝶翩翩飛舞,旋轉著落下。若亞隻看了一眼,便渾身冰涼,心跳驟然而止。
時光仿佛忽然拉得很長,長到幾近靜止。
她怔怔地望著地上那些照片。
雪落著。
風很涼很涼,指尖的血液,仿佛都被這樣寒冷的風凝固住。
她不敢抬頭,不敢去看顧北川此時的表情。那隻緊緊握住她的左手的手,仿佛鬆開了一些,一瞬間冰涼,溫暖不再。
那些照片上。
她和母親一起上車的照片,和母親一起吃飯的照片,福婆婆提著大大的購物袋走進她住的小區的照片,還有……
她在英國的高中的畢業照,她穿著貴族學校的校服,而身邊赫然便是穿著旗袍,笑容寧靜的母親。
還有……
還有……
那一張張照片,那些她記憶裏的畫麵……
寂靜的夜色裏。
她的身子冰涼,冰涼到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那隻緊緊握住她的左手的手,終於放開了,頹然垂下。她的心一縮,猛然抬起頭來望著顧北川。
他沒有轉頭看她,隻是眸光平靜地看著地上那些照片。
嘴角,已經沒有了溫柔,僵硬得如同雕塑。
她僵立在那裏。
心,一點一點地沉下去。
夜色裏傳來駱明薇淡淡的譏諷,“顧北川,你看到了嗎?”她的聲音不大,卻尖銳得如同一枚細細的針,狠狠地戳進她的耳膜,震得她的雙耳嗡嗡作響。“顧北川,你看到了嗎?這就是你喜歡的女人,這就是你寧可背叛我們的約定,也要和她在一起的女人,這就是江若亞!”
顧北川沉默著。
可這樣的沉默讓若亞心裏驚懼萬分。
她顫抖著身子,倒退一步。
駱明薇冷冷地笑著,美麗的麵容上有一種猙獰的可怕。“她是江潤芝的養女,她是江潤芝為了報複你們顧家而收養的養女!她接近你,隻是為了破壞駱家和顧家的關係,隻是為了為江潤芝報仇!她根本不是個孤兒,她不是!”
若亞害怕地望著顧北川。
可他依然沒有抬頭,隻是那樣沉默地盯著地上的那些照片。
她顫抖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手告訴他不是這樣,告訴她駱明薇說的都是謊言——她可以的,她可以編造出完美的謊言來反將駱明薇一軍,她應該可以的!
她學習如何編造謊言,學了整整十三年!
可是這一刻,她的腦子裏是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她根本無法去思考,甚至連一個最拙劣的謊言都編造不出來。甚至……
甚至連一聲“顧北川”都喊不出來。
伸到半空的手,又顫抖著垂下。
“江若亞,你想不到吧,你的秘密會被我發現!”駱明薇繼續用那樣尖銳的聲音嘲笑著,“多虧了你的善良,多虧了那個晚上你救下了喝醉的我,才讓我開始懷疑你的身份,才開始找人跟蹤你,發現你與江潤芝的關係。”
若亞忽然明白了。
原來就是那一次,在酒吧外看到醉酒的駱明薇,一時好心讓保鏢從小流氓的手裏救下她那一次露了馬腳呢。
江若亞,你是魔女啊,果然不能動善心。她嘲笑自己。
冬夜裏寂寞的風。
冰冷的雪。
駱明薇冰冷而嘲笑的目光。
顧北川終於抬起頭來。
她望進他漆黑如夜的眸子裏——他沒有說話,隻是那樣平靜地看著她,看著她,可那樣暗的眸光,那樣冷的眸光,那樣……陌生的眸光,讓她的心終於徹底冷若冰霜。
她明白了。
她當然知道他會有這樣的反應,當然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可是在答案揭曉之前,她卻居然有一絲愚蠢的希望,希望事情會不一樣。
哈……
江若亞,你果然,果然是變笨了。
輕輕呼吸,她低下頭,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嘴角已經噙了淡淡的笑。
“啊……被發現了。”她的聲音那樣平靜,如她已經死去的心髒一樣平靜,“不過怎麼辦呢?已經太遲了。”她微笑著,眸光冷淡地看著顧北川和駱明薇,“顧北川,你可以回去轉告你父親……還有你的母親,他們犯下的罪到了償還的時候,十三年,十三年……”她頓住了,咬牙再深呼吸,“連本帶利,要你們還回來。”
話音未落,再不願意去看顧北川的表情,她決然轉身。
再不要看……
她不敢去看……
如果注定是這樣的結局,那麼她至少希望自己還能保留一點尊嚴。
夜風寒冷。
狠狠地吹在她的臉上。
厚重的羽絨服都無法擋住這樣的寒冷,所以她才會冷得全身發抖,所以她才會被凍得幾乎連站都站不穩。
可她不能在顧北川麵前倒下,她不能。咬牙,將眼眶裏的液體狠狠地逼回去。
那麼,再見了,顧北川。
冰冷的夜空下。
顧北川僵立在那裏。
他凝望著若亞離去的背影,白皙的麵容也冷得好像這些紛紛落下的雪一般。他的眸子那樣平靜,平靜到仿佛已經死去。
他隻是這樣安靜地站著,安靜得,連自己的心跳都聽得一清二楚。
良久的沉默。
駱明薇默默地走到他的身邊,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北川……”她的聲音柔柔的,仿佛方才那個用最尖銳的聲音狠狠地嘲諷著他的人,並不是她,“我們回去吧,好嗎?”
顧北川沒有動,沒有說話。
“北川!”她的眼裏噙了淚水,美麗的麵容楚楚可憐,“回去吧。我可以去找我爸爸讓他幫一幫顧氏。以前的事情,過去了就算了,好不好?”
他的表情終於有一絲鬆動。
目光從遠處收回,淡淡地落在駱明薇的臉上,卻依然靜如死水。
駱明薇急忙揚起笑容,“我們把江若亞忘記——還和以前一樣,我們馬上訂婚,不——結婚……”
“對不起。”
夜色裏,清清冷冷的這樣一句話。
駱明薇怔住,“什麼?”
“對不起,我不能。”
笑容僵硬,一點一點地慢慢退去。楚楚可憐的淚眼一下子暗沉下去,映出可怕的暗光。“為什麼?顧北川,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江若亞是個騙子!她不愛你,她隻是為了破壞我們,為了讓江潤芝更順利地報複你爸爸而已!現在一切都已經真相大白,為什麼不可以回到從前?為什麼不可以?”
雪索索地落著。
路邊的大葉黃楊上,堆積著厚厚的雪。
風吹動。
小小的葉子在夜色裏輕輕顫動,一片暗影斑駁。
他終於綻開笑容,明豔如晴日碧空下怒放的薔薇。
他輕輕地倒退兩三步,望著駱明薇,眸光似冰一般堅決,他笑,晦澀地笑著,“因為,我不是顧北川,因為……”目光穿越駱明薇,落在漆黑的夜空裏,“我是顧南澤。”
因為,我不是顧北川,我是……
顧南澤。
北川,南澤,我是顧北川的哥哥,我是顧南澤。
……
雪落著。
他翻過圍牆,穩穩地落在積雪的草地上——對於農村的小孩子來說,翻牆實在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雪,衝著圍牆欄杆外的小美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即使他知道,她看不到。
“小美,在這裏乖乖等我出來,不許亂走,知道嗎?”他不放心地叮囑。
“嗯!”小美很乖地點點頭。
他抿唇,大口深呼吸,轉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要去偷那個娃娃音樂盒。
那個漂亮的娃娃音樂盒,一定能唱出很美的聲音吧,他很想要呢,而且,小美也很想要呢。
他隻是借來玩一會兒就放回去。
那就不算是偷了吧?
別墅並不是很大,在小小的他眼裏看來,已經是富麗堂皇如同皇宮一般。
如果我能住在這樣的屋子裏有多好,如果我和小美能夠有這樣的房子有多好,那樣就不用在大街上乞討,忍受寒冷了吧。
這樣的念頭在他的腦子裏一閃而過。
雪很大。
小小的他在深深的雪地裏艱難地行走著。
雪落在他的身上,融化,然後滲入單薄的衣衫裏,凍得他渾身都僵硬了。他咬咬牙,小小的麵容上有與這個年齡不相稱的堅定。
他不能放棄,他一定要拿到那個音樂盒,因為……
小美在外麵等著他呢。
這美麗的別墅啊……
為什麼此刻卻離得他那麼遙遠呢……
終於,他站在了別墅外麵。
窗簾沒有拉上,溫暖的橘色燈光透過落地玻璃門照射出來,安靜祥和地灑在他的身上。仿佛是這光芒的力量,竟讓他忽然覺得溫暖了一些。
抿唇,慢慢地走到門邊,試探著推了一下——
居然沒有關!
他竭力抑製住心底的欣喜若狂,把臉貼在玻璃門上仔仔細細地觀察著屋子裏的情況——大廳裏空蕩蕩的,沒有人。
輕輕呼吸,然後輕輕推開落地玻璃門。
屋子裏的暖氣一下子撲麵而來。
這樣的溫暖……
溫暖裏,好像夾雜著什麼熟悉的氣息,好像,好像是他遙遠的記憶裏的一種熟悉的味道。
他怔了片刻。
但很快記起自己來的目的——趕緊找到音樂盒,然後帶出去給小美。可沒有時間在這裏發呆了呢,如果被主人發現了,那就大事不妙了。
彎下腰,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穿過大廳。
禮物……
聖誕節的禮物……
會放在哪裏呢?聖誕節的禮物的話……應該是買給家裏的小孩的吧,應該是放在小孩的房間裏才是。
他抬起頭,望著旋轉而上的樓梯。
會在樓上嗎?
屋子裏靜悄悄的。
沒有一絲絲的聲音。真是奇怪,今天不是聖誕節嗎,為什麼這個家裏這樣安靜……或者,他們一起出去了?
真是太好了呢。
這樣的話,要拿到音樂盒就簡單多了。
走上二樓。
可是,二樓也有很多房間,到底那個小小的娃娃音樂盒被放在哪個房間呢?他躡手躡腳地走到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房間,把耳朵貼上去,仔細地聽了聽,又吞了吞唾沫,輕輕推開房門。
房間裏沒有電燈,漆黑一片。他閃身進去,關上房門。
適應了黑暗之後,他才發現這是一間音樂室。
鋼琴……
小提琴……
牆上大大小小的獲獎照片,櫥櫃裏無數的獎杯。他好奇,小心地拿起一個湊到窗邊,借著窗外微薄的亮光,他看清楚了獎杯上刻著的字——“星海盛典·小提琴·冠軍·顧北川”。
顧……
北川……
目光停滯在這三個字上。
有那麼一瞬間,一種奇怪的感覺包圍了他。顧北川,這個名字好像,好像很熟悉,似乎聽什麼人提起過。
他努力地回想,可是腦子裏卻是一片混沌。
顧北川……
到底是誰呢?
他放下獎杯,繼續尋找著。
忽然——
“不許去!”一個尖銳的女人的聲音劃破了寧靜!
屋子裏有人!
“不許你去,聽到沒有,北川,你聽到沒有!”那個女人的聲音歇斯底裏,有一種讓人難以忍受的刺耳。
“媽媽,我要爸爸!讓我去找爸爸!”一個小男孩的聲音。
他怔住了。
記憶裏仿佛有什麼東西,一點一點地蘇醒過來,好像是春日融化的積雪裏,慢慢長出的嫩芽。
他走過去,走到門邊。
他將門拉開一條縫。
走廊上的燈光照射進來。
“你爸爸已經不要我們了,他不要我們了你知道嗎?”走廊上有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因為離得太遠,因為燈光刺眼,他看不清楚他們的樣子。
可那聲音,那聲音卻是……那樣的熟悉。
好像,在他的記憶深處的某個地方,完好地存放著。
小男孩哭了——
“不,我要爸爸……爸爸說他不會不要我的,他不會的……”他放聲大哭起來,手裏的東西啪地落在地上,咕嚕咕嚕滾了幾圈。
娃娃音樂盒!
是那個娃娃音樂盒!
“爸爸不會不要我的,不會的!”小男孩還在哭鬧著,女人伸手試圖去抓住他,可是他一彎腰從女人的手底下溜過去,蹬蹬蹬朝著樓梯的方向跑來。
燈光明亮。
衣衫襤褸的他躲在門後。
這偌大的,華麗的別墅裏,彌漫著溫暖,和屋外那個冰天雪地的世界,仿佛毫無聯係。
他怔怔地看著那個朝樓梯跑來的男孩子。
他和他差不多的年紀,身上穿著一件灰色的毛線衣,看起來,好像很暖和很暖和的樣子。
他的皮膚白白的,很幹淨,不像他,渾身上下髒兮兮的,已經有好多天沒有洗過臉了。
他的頭發,又黑又濃密……
他的眼睛,那麼黑那麼……那麼像自己,他的鼻子,他的嘴巴。
小小的他猛然呆住。
這個男孩子,居然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男孩子跑到樓梯口,卻被追上來的女人一把抓住。
他呆呆地看著那女人的臉。
女人抓住男孩子的肩膀,畫著精致的妝容的臉上表情扭曲:“我說過他不要我們了,不許你去找他,不許你去!你是我的兒子,誰也別想搶走你!”她瘋狂地搖晃著男孩子的肩膀,眼裏有絕望的光。
她的臉……
還有那男孩子的臉……
記憶如晨霧下的花朵,陽光靜默而瀉,晨霧一點一點地散去,那花朵也在一片朦朧之中若隱若現。
那似乎……
是很遙遠的記憶,卻很親切……
他怔怔地鬆開手,門輕輕轉開。
走廊上的燈光照亮了他一身。眼睛終於已經適應了這樣的刺眼,他看著眼前爭吵的兩人,隻覺得脊背一陣發涼。
“……”他張嘴,那個字卻似乎卡在喉嚨中,發不出來。
媽媽……
這時候——
“啊——”一聲尖叫!
他還來不及眨眼,那個被女人搖晃得如同風中落葉的男孩子直直地從樓梯上倒了下去!
一聲巨響!
是重物狠狠撞擊到什麼的聲音!
周圍一片安靜。
他看到那個女人僵立在原地,眼睛直瞪瞪地盯著樓梯下麵。數秒之後,她到底一口冷氣,退後一步,用手拚命地捂住自己的嘴。
然後,她飛奔下去!
“咚咚”的腳步聲,如同一聲聲驚雷!
他跟著走出音樂室。
那個娃娃音樂盒掉在地上。
它打著紅色的蝴蝶結,小臉蛋紅撲撲的,正笑眯眯地看著他。他彎下腰撿起來,五指緊緊地抓住它。
他站在樓梯口看下去——
然後,渾身一涼!
樓梯的末端鋪著雪白的地毯,可是此刻的地毯上,鮮紅的血液觸目驚心!男孩子緊緊閉著雙眼躺在血泊之中,頭部邊上,是一個碎裂的花瓶。
他滾下樓梯的時候,撞到了樓梯腳的單腳架,架子上的花瓶在地上摔得碎裂,碎片狠狠地刺進了他的後腦之中!
他……
他死了嗎?
小小的他的心裏,浮現出這樣的念頭。
他死了嗎……他應該,應該是他的……弟弟,是弟弟嗎?
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他的雙胞胎弟弟……
“北川!北川!”他聽到那個女人——他的媽媽,拚命地搖晃著地上的男孩,他的弟弟顧北川……
顧北川……
他忽然想起來了。
在他走丟了,被小美的媽媽撿到的時候,她問他叫什麼名字,年幼的他卻記不起來;在過去這些年裏,他和小美還有阿姨一起生活得那麼快樂,他從未想過要去記起自己的名字。
可是如今,他卻想起來了。
他叫顧南澤。
南澤,北川,他是顧北川的雙胞胎哥哥,他叫顧南澤!
他呆呆地走下樓梯。
媽媽的哭喊聲那樣尖銳刺耳,卻渺茫得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
“北川,你醒過來,你醒過來!你不能死,你死了你爸爸就不要我了,不行,不行!”她瘋狂地呼喊著,瘋狂地搖晃著血泊中的北川。
你不能死……
你死了你爸爸就不要我了……
這樣的話,遙遙地傳進他的耳朵裏。
他一步一步從樓梯上走下去,不知為何,心裏竟有一種很痛很痛的感覺。終於,他站在了她的身後。
他伸出手去,想要喊一聲“媽媽”,可是那手終於是停在半空中,僵硬。
記憶的深處,有什麼猛然迸發。
……
“我們有兩個孩子,根本養不了!”
“江家的人還在追我們,如果被抓到的話我們都會死,都會死的!”
“家道,我們丟掉一個好不好……”
“哥哥身子一向比較弱,我們把他……”
……
這是……
媽媽的聲音。
是媽媽的話……
他記起來了。那段日子,爸爸和媽媽總是帶著他們兄弟四處逃亡,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隻是安靜地跟著爸爸媽媽四處流浪奔波,躲躲藏藏。
他的身子虛弱,總是生病。
媽媽總是罵他,罵他拖累了他們。
然後,有一天他在破瓦房裏醒來的時候,就再也沒有見過爸爸媽媽,還有弟弟。他一直不願意承認,一直不願意去想,可是這一刻他終於明白——
他被拋棄了。
他被爸爸媽媽丟掉了。
燈光刺眼。
媽媽的哭喊聲……
雪白的地毯上猙獰的血跡……
他倒退一步。
腳下一絆,他撲通坐在地上,手上的娃娃音樂盒無聲地掉落在柔軟的地毯上。
哭喊聲忽然停止了。
他慌張地抬起頭——
一雙幽暗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他。那眸光,先是絕望,然後慢慢地轉為呆滯,數秒之後,竟然迸發出巨大的欣喜!
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來不及撿起娃娃音樂盒,已經被狠狠一把摟進媽媽的懷裏。
這是……
媽媽的懷抱……
可是為什麼,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溫暖,隻有,隻有無窮無盡的冰冷和黑暗,壓抑得他喘不過氣來。
……
“我們有兩個孩子,根本養不了!”
“江家的人還在追我們,如果被抓到的話我們都會死,都會死的!”
“家道,我們丟掉一個好不好……”
“哥哥身子一向比較弱,我們把他……”
……
“糖葫蘆哥哥和小美一人一半,好嗎?”阿姨笑眯眯的,眼底卻有掩飾不住的疲倦和辛苦。
……
“哥哥,油菜花很漂亮吧?”
“哥哥,春天來的時候,一起去看油菜花吧?”
“哥哥……”
……
“哦,你們是那個女人的孩子!”門衛的聲音懶洋洋的,“你們的媽死了。”
“死……”死了?兩個小小的孩子僵立在雪地裏。
“對啊,死了。上工的時候自己不小心栽進了機器裏,被壓成肉末了。”門衛漫不經心地翻著報紙,仿佛在說著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
“哥哥,我怕……”
“不要怕,有哥哥在。”他緊緊地抱住小美冷得顫顫發抖的身子。
“我想媽媽,我要媽媽!”
“小美,以後就由哥哥來照顧你,好嗎?”
“我要媽媽!”
“聽話!”
“我要……”
……
一道強烈的白光閃來。
他騰地睜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一麵白色的房頂,牆角有漂亮的歐式浮雕,正中央一盞乳白色的蓮花燈,正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他轉過頭去。
隔著玻璃窗,他看到窗外有團團的黑影落下。
雪還在下著……
小美!
他猛然坐起來。
門被推開。
那張熟悉的臉笑吟吟地出現在他的麵前,手裏端著托盤,托盤裏有一杯熱牛奶。
“醒了嗎?”她的聲音柔和而輕緩,溫暖得好像春日的風一樣。
他怔怔地坐著不能說話。
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