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她聽見身後顧北川的聲音顫抖著。
“這是我媽媽的墳墓。”若亞平靜地說。
“媽媽……”
“是,我媽媽。”她忽然笑了笑,“你忘了嗎?那麼多報紙都報道了我的身世,我是個被江潤芝收養的孤女,我當然有自己的媽媽。而她,就葬在這裏。”
顧北川忽然覺得自己無法呼吸了。
仿佛有什麼,一下子塞滿了他的心,他張嘴,想要再問些什麼,可是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這……怎麼會是她的媽媽,這是阿姨的墳墓,這是小美的媽媽的墳墓啊!小美已經死了,十三年前就死了……
他忽然記起,那些報紙上關於江潤芝的報道——十三年前,有人看到她帶著一個小女孩踏上了去上海的列車,從上海中轉到了英國。
十三年前,小女孩……
他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在心中拚命阻止這個念頭生成。
不,怎麼可能!
江若亞,她不可能是……
“這不可能……”他的聲音輕得連自己都要聽不到,然而每一個音節,都那樣清晰地落進若亞的耳朵裏。
“顧北川,我有一個故事,你想要聽嗎?”若亞轉過身,望著顧北川,眸光清澈。而顧北川,就在這樣清澈的目光下,忍不住點了點頭。
四月彤鄉的山野上。
和煦的春風,緩緩地吹過一片金黃色的油菜花。空氣裏發酵著油菜花的味道,充盈著每一個踏春的人的鼻腔。這味道,真好聞啊,顧北川心裏想,好聞得,讓他直想哭。身旁的人還在講述著回憶裏的故事,可他卻已經聽不進去任何聲音,唯有心髒的位置,那一陣陣的疼痛傳來,痛得他雙耳嗡嗡作響。
“可是,我在雪地裏等了很久,很久,哥哥都沒有再回來。他回不來了,因為,他在進入那戶人家偷那個音樂盒的時候……被那家的主人發現,被……活活打死。”若亞轉過頭,望著顧北川,“而那個打死我哥哥的人,就是你的母親。”
顧北川痛苦地閉上眼。
他明白了一切,也明白了眼前這個人究竟是誰。
可他寧可不知道。
“所以,對不起,顧北川……我,十三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為哥哥報仇。你懂嗎,那種失去唯一的親人的感覺……十三年,我和媽媽住在倫敦鄉下的屋子裏,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回來報仇,吃飯,喝水,活著就是為了報仇。而現在——”她努力讓自己笑得更絕情一些,“我們做到了。”
原來是這樣。
劇烈的疼痛在心口炸開,痛得他雙唇都泛出蒼白的顏色。顧北川痛苦地回想著。
他當然懂,因為,他也在那個時候,“失去”了唯一的親人,而這十三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她,無時不刻不在愧疚裏度過。他不止一萬次地責備自己,如果不是他硬要去偷那個音樂盒,如果不是的話……
可沒想到事情原來是這樣的啊。
原來小美還活著,此刻就這樣真切地站在他的麵前,原來一切的莫名其妙的心動,都是因為——
江若亞,她就是他的小美啊。
風吹著。
四月的陽光溫柔地落下。
江若亞與顧北川麵對麵在墓前站立著,陽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若亞側過頭去,一片金色的油菜花田,在春風中搖曳,如緩慢起伏的海麵。真不願,真不願讓他知道這殘酷的事實啊,真不願,真不願讓他看到最醜陋的自己。可,應該告訴他吧。告訴他一切,斷絕了所有念頭,也斷絕了自己所有的念頭。若亞想,既然講完了故事,那麼該走了吧。她不敢抬頭,不敢去看他的目光,轉身想要逃走。可——
一隻溫暖的手,從身後輕輕抓住她的手。
心猛然跳了一下。
是錯覺吧……若亞心想,一定是錯覺啊,顧北川,顧北川怎麼可能會在聽了這樣的故事之後,還會抓住她的手。可那溫暖柔和的溫度卻那樣真實地從手心傳來,而顧北川的聲音,也這樣真實地在耳邊響起。
“傻瓜。”
她仿佛聽到了輕若無聞的這樣一句話。
她僵立住。
“是因為這個嗎?因為想要為哥哥報仇,所以連自己的靈魂都出賣給了魔鬼,十三年來為了仇恨而活著?”顧北川輕聲地說。
她屏住呼吸,“是。即使你會因此而看不起我也好,無論怎樣都好。你不會明白我的絕望,不會明白我的恨。顧北川,那隻是一個音樂盒,而哥哥……他還隻是個孩子而已!”
“是啊,隻是個孩子而已。”顧北川苦笑著重複著,“隻是……一個可笑的謊言而已。”
原來一切,都是他那個了不起的母親的謊言,它毀了兩個人的十三年。
他看著若亞。
這個他深愛著的女孩子,這個,即使他知道了她接近她的真相,也無法對她怨恨的女孩子,原來,原來是他的小美啊。原來她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啊。多麼……可笑。十三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心底深處抱怨著自己的遭遇,可卻沒想到,這十三年來過得最不好的,根本不是他。
和小美比起來,他的遭遇又算得了什麼?起碼他在奧地利過了十年無憂無慮的日子,做著自己愛做的事,可小美呢……
日複一日地活在仇恨當中,每時每刻在想著報仇。那樣的日子,想起來都讓他心疼得無以複加。
他想哭啊。
他看著若亞,捕捉著她臉上每一個神情。漆黑的眼底,那樣明顯的痛苦和慌亂,每一絲都讓他心痛得無以複加。
他好想抱抱她,真的好想。
好想用這一個擁抱,去撫平她十三年來的傷口。
可終究,他隻是抓住了她的手,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日光漸漸沉到西邊。
田野裏勞作了一天的農民開始陸陸續續收拾東西打算回家。山坡上的山羊也被趕到了路上,排著整齊不亂的隊伍慢悠悠地朝著村子走去。
兩個人沉默地並排走著。
空氣中彌漫著青草的味道,夕陽的味道。
若亞不敢去看身邊的顧北川。顧北川也不敢去看身邊的若亞。脖子好像都是僵直的,呆呆地望著前方,不敢轉動哪怕一個角度。
淳樸的鄉民們紛紛朝兩人投去好奇的目光——
這對情侶也太奇怪了吧,走路這麼僵,一點都不像那些觀光者,總是東張西望笑容滿麵驚歎連連的呀。嘿……或許是正在鬧別扭的兩口子。這種情況他們也見得多了,不過大多是過一會兒兩人就會和好如初。因為,在彤鄉這麼美麗的地方,想要生氣也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呀。
顧北川望著那成片的油菜花田。
他曾經無數遍想過,如果小美還活著,他會用盡一切辦法治好她的眼睛,然後帶她來看這片美麗的油菜花田,可如今,小美真的還活著,有了一雙漂亮的明亮的眼睛,就在他的身邊,和他一起欣賞這片美麗的花田。
他仿佛依稀感到了一絲期待中的幸福,然而,卻還有不曾預料到的心痛。
她的手就在他的手邊,伸過去一分米,他就可以抓到。
但,那一分米卻如一道鴻溝,將他和她生生隔開。
要讓她知道真相嗎?
要讓她知道,這一切都是他母親的謊言,他並沒有死,隻是為了讓他徹底地成為顧北川,徹底地與那流浪在外的日子斷絕關係,所以告訴她他死了。要讓她知道,她這十三年來的仇恨根本是沒有必要的嗎。
不,他不敢啊。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願意讓自己這樣的一麵,表現在她所深愛的“哥哥”麵前。那對她來說,會不會是一件很難堪的事?
“我原諒你。”她聽見顧北川這樣說。
可,應該是她聽錯了吧。他,怎麼可能會原諒她?任何人都可以原諒她的所作所為,唯獨他不應該嗬……她欺騙了他,利用了他,她讓他家破人散,她讓他成為被人唾棄的負心漢!
他怎麼可能會,願意原諒她?
可是,她卻是那樣清楚明白地聽到了,聽到了他溫和的嗓音,繼續說著:“江若亞,我原諒你。你所做的一切,我都會忘記,因為,我真的喜歡你,江若亞。”
我真的喜歡你,江若亞。
若亞怔怔地望著顧北川。他麵帶微笑,雙眉微皺,表情認真。他漆黑的眸子裏,映出表情錯愕的自己,卻依然那樣平靜深邃。他那樣莊重地看著她,仿佛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是對著上帝發誓的。
她的心,在這樣莊重的神情中,寂靜如一潭死水,連跳動一下都不敢。
這句話,怎麼那麼像她做夢才會聽到的話呢?那樣不真實,不真實得讓她一點兒都不敢相信。她呆呆地看著他,吃力地想要從他的眼底找出一絲捉弄的痕跡。
或許他是為了羞辱她,假裝表白,等她欣喜若狂地接受,再冷冷地拋下一句“別天真了”揚長而去。
可是無論她怎麼看,怎麼找,卻都無法從他的目光中找出一絲一毫這樣的痕跡。
忽然,顧北川嘴邊的笑意泛開,他放開她的手,走到一邊,彎腰從路邊扯下一根狗尾巴草。修長的手指不斷翻轉,他扯掉毛茸茸的種子,留下綠色細長的莖,然後截在適合的長度,略帶笨拙又快速地將它繞成一個圈。
他露出滿意的笑容,然後轉身回到她的麵前。
他再次抓起她的手,認真地看著她。
“江若亞,”他的聲音溫柔得好像這和煦的春風,“我們,結婚吧。”漆黑的眸子裏漾開溫暖的顏色,雙眉如雲舒,若亞心想,她這一輩子都無法再尋找到一個比這一刻顧北川的麵容還美麗的容顏。
他,竟然在跟她求婚。
沒有等到若亞的回應,但顧北川的神情卻很篤定。他微笑著,牽起她的手,動作輕柔仔細將那枚草戒戴上她的無名指。他忽然想起,小的時候,他也曾為小美做過這樣一枚戒指,戴在了她的無名指上。
那個時候,正巧被隔壁的阿姨看見了,開玩笑說他們訂下了娃娃親。原來,是真的呢。他們的緣分,從那麼小的時候就開始了。
纖細的草戒被套進她的無名指。
她低著頭,怔怔地望著那枚泛著青綠顏色的戒指,安靜地套在自己的無名指上。仿佛觸電一般,她忍不住渾身一顫。小的時候,哥哥也曾做過這樣一枚戒指,戴在她的無名指上,被隔壁的阿姨看見了,開玩笑說小美長大了就要嫁給哥哥。可是,現在,眼前的顧北川,卻是殺死哥哥的凶手的兒子啊……
她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接受殺死哥哥的凶手的兒子?可是……她又沒辦法拒絕。
掙紮和猶豫,如兩股烈火在體內燃燒。她低著頭,緊緊咬著唇。唇色蒼白,臉頰卻是不自然的紅暈。她深深地,又輕輕地喘著氣,每呼吸一次,都有鑽心刺骨的痛,如噴泉湧出般在胸腔的位置炸開,一瞬間充盈。
顧北川的手還在牽著她的手。
他的手溫暖,可她的手卻冰涼。他察覺到了,於是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一些。
若亞舔了舔唇,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雙唇幹燥得刺痛。她抬起頭,顧北川還在等著她的答案。
答案,當然是——“好”。可是,她說不出口啊。
真是的。
她在心裏嘲笑自己。居然會把自己弄到這麼狼狽的地步啊。江若亞,你這個,笨蛋。媽媽說得真對,情啊,真是一件害人的東西。可是,她真的覺得好累。壓抑了這麼久,真的覺得好累。
那麼,這一次就隨心所欲吧。
她閉上眼。
身子重重地倒下去,在倒下之前,她聽到自己輕若無聞的聲音:“好,我們,結婚。”
四月末的彤鄉。
一場春雨下了半個月,青翠色的山在春雨中漸漸轉濃,蒼翠的山巒起伏,遠山如黛。成片的油菜花也在這場春雨中開得越發燦爛起來。
雨停了,陽光迅速撥開雲霧,照射下萬道金光。
空氣裏還彌漫著雨水的清新氣息,腳下的泥土卻開始漸漸幹燥堅硬起來。
三月末的彤鄉,這個淳樸的小鎮子的一件大事,就是永青民宿裏要舉辦的那場婚禮了。說起來也奇怪,也不知道那對未婚夫妻是本來就打算在這裏舉辦婚禮的呢,還是臨時興起的——應該是後者的可能性比較大吧,因為他們竟然什麼都沒準備。
不過,彤鄉已經好久沒有婚禮了呢,現在的年輕人啊,都喜歡到大城市去闖,婚禮喜歡在大城市的大酒店裏辦,哎,在那種地方辦酒宴,怎麼會熱鬧嘛?所以,彤鄉的叔伯姨嬸們都決定要投入十二萬分的精力來操辦這件大喜事。
規矩是照著鄉下婚禮來的,花轎之類的東西現在已經沒有了,卻有人想出了用馬車。於是鄉裏僅有的兩名木工師傅趁著下雨天,在操作間裏劈裏啪啦一陣敲打,短短幾天時間,還真的敲出一輛像模像樣的馬車來。
馬兒呢,有人提議要用白馬——因為小孩子看的書裏麵,都說是“白馬王子”來迎娶公主,但老人們覺得白色不吉利,極力主張要用棗紅色的,一番激烈的爭論,最終還是采用了老人們的建議。
西式婚紗是沒有的,村頭的王二嬸和張大媽上景安去買了幾匹布鍛,連著幾日趕工,硬是做出了一件樣式簡單卻不失禮的婚服,一件紅底金邊的旗袍,盤扣是鄉裏最長壽的老人親自盤的吉祥結樣式。
婚宴也是按照彤鄉的習俗擺的大桌,朱屠夫認真挑了六頭豬,打算到時候宰了為婚宴加菜。
全鄉的人都沉浸在操辦婚事的喜悅之中,仿佛要結婚的是自己的孩子一般。
真的沒想到,她居然要嫁給顧北川了。
若亞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她穿著王二嬸一大早送來的婚服,二嬸臨走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看好哪裏大了小了都記下來,好再改改,一定要做到最美最好為止。
不過,已經很完美了呀。若亞微笑地看著鏡子裏自己身上的旗袍。一想到鄉親們為了她的婚事忙碌奔波,就忍不住有些過意不去,更多的卻是無法掩藏的幸福。
他們或許都不知道,她也是在這個小鄉村出生長大的。他們為她忙碌,讓她覺得好像是爸爸媽媽在位的忙碌一般。溫暖,又踏實。
樓下院子裏響起汽車聲,若亞知道那是顧北川和Jane從景安回來了。
婚禮在彤鄉準備得熱火朝天,但是由於Jane的刻意封鎖,景安的人都還不知道這件事。為了不引人注意,顧北川和Jane隔三差五就回景安,出席各種名流晚宴,做出他們一直都待在景安的假象。
除了彤鄉的鄉親和幾位Jane工作室的工作人員,婚禮沒有邀請任何人。顧北川的父母,兩個月前那場致命的打擊讓他們身心俱疲。他們離了婚,各自離開了中國。而江潤芝暫時依然留在景安,但若亞並不打算邀請她。
她會對自己失望吧。
若亞苦笑著想。
這麼想著,Jane已經推門進來,手裏提著一個盒子,揚了揚,“婚鞋,試試看怎麼樣?”又眨了眨眼,“私人讚助,結婚禮物。”真是一個很可愛的女生,陽光而美好,對一切事物都充滿了活力。她打開盒子——
一雙金色的高跟鞋。
看上去隻是一雙很簡單的高跟鞋,然而它安然地躺在鞋盒裏,當它展現在若亞麵前的時候,卻仿佛讓她看見了全世界的光。
“漂亮吧。”Jane露出燦爛的笑容。
若亞點點頭,笑容也不由地燦爛起來,“謝謝,Jane。這鞋子一定很貴吧?”
Jane搖搖頭,湊近若亞假裝神秘,“沒事!反正你家北川都會幫我掙回來的,他可是我的搖錢樹,我當然要抓緊拍你的馬屁啦!嘻嘻!”
還不等若亞反應過來,她已經跳起來跑出門去。
若亞哭笑不得。
目光落在高跟鞋上,原本已經充滿了喜悅的心,仿佛又被什麼塞得更滿一些。
夕陽在天邊綻盡最後一絲光華,最終隱入黑暗。
遠山陷入一片神秘的黑暗。
寂靜的鄉村的夜晚。
田野裏的青蛙在鳴叫,發出咕咕的聲音。除此之外,仿佛連燈光都是安靜的。
民宿前的矮牆上,若亞怔怔地坐著,望著這美麗寧靜的夜色。目光越過田野,越過山坡,落在不知名的某一處。“媽媽,明天女兒要結婚了。哥哥,明天我要結婚了。”
你們,看得到嗎?
她掏出手機,在電話簿裏翻出小斕的號碼,猶豫了許久,卻還是按掉了。身後響起腳步聲,她回頭,顧北川已經站在她的身後。“很美的夜色,對不對?”他逆光而立,若亞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輕快的語調裏的笑意卻很明顯。她被他感染,也笑,“嗯。”
顧北川在若亞身邊坐下。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沒有一刻,比此時讓他覺得更加安心。小美就坐在他的身邊,明天就要成為他的新娘。仿佛這十三年來的歲月,都隻是一場夢。他醒來,發現自己和小美一起快樂地成長,然後相愛。
一開始是他和她兩個人,到最後還是他和她兩個人。而夢境裏出現的那些人,爸爸,媽媽,駱明薇,江潤芝,都隨著夢醒而消失,留在虛幻的世界裏永遠無法再幹擾他們。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地坐著,任由夜風吹拂著臉龐。顧北川輕輕側首,看著若亞。
月光傾瀉,將她的麵容照得更加白皙如玉。她望著這深沉廣闊的夜色,眸光平靜。這樣,就很好。顧北川想。他決定永遠都不會把事情的真相告訴若亞。此刻她已經得到平靜的幸福,何必要再用一段曲折的真相去破壞她的心境?就讓她以為那個“哥哥”已經死去,而他隻是一個愛著她的人。
Jane還在和工作人員討論明天婚禮上的細節。她是一個追求完美的女生,任何事情都希望做到盡善盡美,何況是顧北川的結婚典禮。
她認真得幾乎要讓人以為她才是那個新娘了。
若亞抿唇笑笑,轉身上樓去。
她的房間就在顧北川的隔壁,經過顧北川的房間的時候,卻發現門開著。
這個家夥,出去也不關門,雖然這裏民風淳樸,民宿裏的人也很可信,但這樣還是不好吧?她笑著搖搖頭,伸手拉過門,可——
目光穿過門縫,不經意間,落在窗前的寫字桌上。
就在那一瞬之間,她的心髒停止了跳動。這安靜的鄉村的夜,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
乳白色的燈光安靜傾瀉。
寫字桌上,一隻娃娃音樂盒,麵帶微笑站在那裏。它穿著紅色的衣服,打著黑色的領結。梳著娃娃頭,頭上別了一個紅色的蝴蝶結,兩個小臉蛋紅撲撲的。
它微笑地看著若亞。
乳白色的燈光下,它泛著柔和的光彩。
若亞茫然地走過去。
伸手,想要去碰觸它。可,那隻手卻久久僵在半空。夜風將手吹得冰涼,她微微動了動手指,卻又觸電般地縮了回來。
是……它嗎,是那個音樂盒嗎?
就是它吧……那個,害哥哥失去生命的音樂盒……
……
哥哥沒有回答她,而是帶著她往前走了幾步,舉起她的手,慢慢地朝前伸去。
莫名其妙——
她摸到了一個平平的,冷冰冰的東西,“這是什麼?”
“商店的玻璃櫥櫃。”
“啊?”
“這裏,就是這裏,放著一個好漂亮的音樂盒……”
“音樂盒?”音樂盒是什麼?
“嗯,就是一種會唱歌的東西。”
“啊?它自己會唱歌嗎?”
“對啊。聲音可好聽了。”
“喔……音樂盒長什麼樣?”好神奇呢,居然會有自己會唱歌的東西。“長得和飯盒一樣嗎?”
“嗯……這個音樂盒,是雞蛋形狀的。”
“啊?雞蛋?”像雞蛋一樣的,會唱歌的東西?
“上麵畫的是一個娃娃,是個女的,穿著紅色的衣服,戴著蝴蝶結。”
穿著紅色的衣服,戴著蝴蝶結……
一定很漂亮吧。
“好像要摸一摸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
是,是它吧。
一陣尖銳的疼痛,仿佛有一把小刀子,在她的心尖上劃出一個小小的傷口,然後,鮮血湧出直到淋漓。伸出去的手顫抖著,最終卻撐在了寫字台上。她閉眼,不敢去看,可是娃娃音樂盒的樣子,卻已經深深地刻在腦海裏。
十三年來,她不止一次地設想過音樂盒的樣子,在英國的時候,也到處尋找過。後來,她甚至也上網去尋找,可是卻都沒有找到像哥哥描述的那個樣的音樂盒。如今,她終於見到它了。
原來,它真的是這樣漂亮,這樣可愛,難怪哥哥……
哥哥……
如果不是為了給她偷這個音樂盒,哥哥就不會死,不會被於素心活活打死!可是她現在,卻要嫁給於素心的兒子!
哥哥,會討厭她吧?會恨她吧?她居然要嫁給殺了他的凶手的兒子!
她睜眼。
娃娃音樂盒微笑著映入她的眼簾。
仿佛有什麼掐住了她的喉嚨,她無法呼吸,無法去思考一切,唯有鑽心的痛和愧疚,還有無窮無盡的悔恨,如暴風雨下的海浪,一波一波狠狠掀起落下,絲毫不給她喘息的機會。
周圍是無盡的寂靜。
那些清脆的蛙叫聲,穿透寂靜的夜空傳來,分明是很近的,就在窗外不遠處的田野裏,可卻仿佛隔著千山萬水,渺茫虛無。
她屏住呼吸。
終於,她鼓起勇氣再次伸出手去。
她抓住了它,將它緊緊握在手心裏。小小的音樂盒……雞蛋的形狀,微笑的娃娃,穿著紅色的衣服……她顫抖著手,將發條輕輕擰動,然後放開。
她終於聽到了這隻音樂盒的聲音。
清脆的,悅耳的,在這寂靜的夜裏,有如天籟一般的聲音。
“哥、哥哥!”
昏暗的燈光下,那虛弱的背影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深夜。
這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啊。
若亞坐在車子裏,透過車窗看著窗外的夜色。夜很暗,路燈稀稀拉拉的,白日裏那樣美麗的景色,此刻都隻剩下一片朦朧的輪廓。視線越過田野,越過小溪,落在那一邊的燈光上。
霓虹燈的招牌上亮著“永青民宿”四個字。
“這麼晚了怎麼還要進城?到底是什麼東西還沒有準備好啊,若亞?”Jane嘀嘀咕咕地說,“還不讓我告訴北川,要偷偷地走——”她忽然狡黠一笑,“該不會是定情信物什麼的吧?”
若亞把視線轉回來,落在Jane的身上。
她微微一笑,“這是秘密哦。”
車子在筆直的道路上飛馳。
月光下的油菜花田……
月光下的彤鄉……
對不起,Jane。我欺騙了你。回到景安,我不會再回來。最終,還是無法說服自己忘記過去的一切,即使那些仇恨與顧北川無關,可我……無法嫁給殺死哥哥的凶手的兒子。
再見,油菜花田!再見,彤鄉!再見,顧北川!
若亞在心裏默默地念著。
她把臉貼在車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