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號宿舍樓樓下聚滿了學生,已經被擠得水泄不通,學校保安正在驅散人群。地麵上散落著幾本課本,一片狼藉,據說都是唐寧撕碎了自己的課本,一張張地丟下來的。
我火急火燎地往裏衝,被兩名保安攔了下來:“哎哎,你幹什麼?快回去!”
樓頂天台上,果然有一個窈窕身影在邊緣徘徊。我一指上方:“我是她的朋友,求你讓我上去吧!”
“不行!”
“說不定我能把她勸下來呢?求你讓我過去吧!”
保安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不行就是不行,警察快來了。”
正在這時,旁邊突然有人拉我一把,然後對保安說:“這些人的確是她的朋友,你就讓她們過去吧!”
我回頭一看,說話的人居然是慕南喬。幾天未見,他憔悴了不少,兩邊臉頰凹陷下去,顯得麵部線條有些冷峻。
四目相對,我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不行就是不行!”保安語氣開始不悅。
情勢不容我多想,慕南喬一把推開保安,拉著我就往裏麵衝。更多看熱鬧的學生擁上來,保安應接不暇,根本沒工夫來追我們。
我回頭一看,冷靜和雙雙也跟了上來。看到我的眼神,雙雙怯怯地說:“對不起,鴿子,是我給他發了短信。”
這樣緊急的時刻,我也不好責備雙雙的多事。
很快,我們上了天台。推開天台鐵門的那一刹那,風呼嘯著卷過來,吹起我的長發。
遠處,唐寧站在天台邊緣,僅僅穿著一件薄毛衣。兩名老師在距離她十步開外,勸解著什麼。但是唐寧隻是哭,絲毫不予理會。
“你先不要過去,以免刺激她的情緒。”慕南喬將我往門邊藏了一藏。我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袖,喃喃地說:“慕南喬……”
他回頭看我,劉海被風吹得有些淩亂,卻遮蓋不住漠然而篤定的眼神。仿佛為了安慰我,他伸手在我的鼻子上刮了一下:“放心,我會解決好的。”
我鼻子一酸,幾乎掉下淚來。
慕南喬不再看我,而是向唐寧慢慢地走過去。老師看到他過去,想要勸說他離開,但是慕南喬搖了搖頭。距離太遠,我聽不到他說了什麼。
唐寧發現了慕南喬,情緒有些激動。慕南喬抬著雙手,在勸說著什麼。終於,唐寧低頭痛哭出聲。
“成功了?”冷靜不自信地問。
我伸開手掌,發現手心裏已經沁出了一把汗:“也許成功了,不知道慕南喬說了什麼,唐寧看上去淡定多了。”
冷靜鬆了一口氣:“你們說唐寧被什麼事情刺激成這樣?居然神誌不清地爬上了樓頂?”
“不知道。”
我正想安慰她幾句,突然聽到一聲尖叫劃破天空。
是唐寧!
慕南喬趴在天台的水泥台子上,似乎在往下看著什麼。兩名老師也圍了上去。我踉蹌上前幾步,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她還是掉下去了。
淚水滂沱而下,模糊了眼前的視線。我將頭深深地埋入臂彎,哭得喉嚨嘶啞。終於有人搖晃著我的肩膀,呼喚我的名字。
“小歌,小歌!她沒死,她隻是滑了一跤,我已經把她拽上來了!”
似是一絲希望刺破雲翳,我惶然抬頭,果然看到老師們正一左一右地架著昏迷的唐寧向鐵門口走去。
冷靜和雙雙站在旁邊,互相對視了一眼,然後也跟著下了樓。
慕南喬抱緊了我,不停地安慰:“小歌,沒事了。她沒死,還活著。”
隻要活著,生命就還有無數斑斕的可能。與君白頭約,或是一笑泯恩仇,甚至相見如仇敵,都算是美好的。
而死亡就是從此墜入虛空,再也不相見。
我問他:“你究竟和她說了什麼,才讓她冷靜下來?”
慕南喬猶豫了一下,說:“我答應了她,不告訴任何人。”
“到底是什麼?”他模棱兩可的態度挑起了我的好奇心。他隻好回答說:“其實我隻是告訴她,我會幫她渡過任何難關。”
“這麼簡單?”別騙人了。
慕南喬眨眨眼睛:“我還給她講了一個故事。”
“什麼故事?”
“我曾經去寺廟裏遊玩,遇到一位禪師。他告訴我,人在這世界上,和自己的父母隻能結緣一次。無論這一生是富貴無雙還是平平淡淡,抑或困苦難言,都要珍惜這絕無僅有的一次緣分。因為很可能,緣分盡了就如斷線的風箏,無法再續。”
我抹著眼淚問:“是真的嗎?”
“我編的。”
“……”滿腔感動頓時化為烏有,我瞪著慕南喬,他也靜靜地看著我。
最終,我屈服了:“服你了。”
他笑得很好看,嘴巴咧開,露出小而潔白的牙齒:“走,我們去醫院看看唐寧。”
經過這麼一場風波,我也沒了心思去上下午的課。給老師請過假,我就和慕南喬一起來到了醫院。
醫生對唐寧做了診斷,排除了抑鬱症,隻說是一時間受了刺激,才會做出爬上樓頂的衝動之舉。她後來之所以暈倒,一是精神受刺激,二是血糖太低。在醫院輸液兩天,就可以出院了。
病房外,送唐寧來的兩名老師談論起這件事,都猜測唐寧一定是受了情傷。
“你們是來看望唐寧的吧?”一位老師看到我和慕南喬說,“要不你們在醫院看著她?我們回學校還有事,隻要等唐寧的家人來就可以回去了。”
我答應了。
透過病房門的玻璃窗,我看到唐寧沉睡著躺在病床上,旁邊鐵架上掛著藥瓶,晶瑩剔透的藥水正通過一次性輸液管,一滴滴地輸進她細瘦的手腕裏。
“她的情緒還不穩定,你暫時就在門外看著她。”慕南喬歎氣,“小歌,聽說她在筆記本裏提到了你,到底怎麼回事?”
我將那天在酒吧的事情說了一遍,他皺起眉頭說:“也就是說,這兩天肯定發生了什麼事。”
“也許是因為顧念提出了分手。”
慕南喬說:“以前顧念也提出過很多次分手,為什麼唐寧以前沒事?肯定還有其他的事情。”
“真相隻有顧念知道了。”
抱著試一試的想法,我和慕南喬走到樓梯口,給顧念打了個電話。沒想到,一直打不通的手機,他這次很快就接聽了。
“顧念,唐寧住院了,你過來一趟吧。”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
顧念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對不起。小歌,拜托你幫我照顧她。”
我沒想到他竟然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臨陣脫逃,頓時怒了:“顧念!你知道她為了誰嗎?是你!你要是個男人,就到醫院裏和她解釋清楚。”
手機那端一直沉默著,特別安靜,靜到我以為他掛了電話。終於,他開了口:“我承認,是我提出的分手讓唐寧受到了傷害。可是江歌燕,整件事情你還沒了解多少,就站在道德製高點上對我進行譴責,這不公平。”
“我隻相信我所看到的。”
一聲歎息傳來,接著是疲憊到極點的聲音:“那天你也在酒吧,你都看到了,她和一個有錢男人在一起。”
我沒說話,等著他繼續說。
“那個男人就是她的另一棵大樹。女為絲蘿,攀附喬木,我很理解她,所以當時也隻是狠狠地揍了那個男人一頓。截止到這一步,她還沒有任何情緒波動,甚至心平氣和地說願意和我和平分手。”
我越聽越感覺不對勁:“你在撒謊。”
“我沒撒謊,這就是事實!江歌燕,你真的了解唐寧嗎?”顧念將聲音提高了幾檔,“你不知道吧?唐寧其實很窮,她是從山溝裏考到這座城市來念書的女孩子。農村重男輕女,原本是要供她弟弟讀書的,可是弟弟的成績實在是很差,而她的成績要好得多,所以她才能代替弟弟來讀書。這一點,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我驚訝地捂住了嘴巴。真看不出,像唐寧這樣美麗時尚的女生竟然家境那樣貧寒。
“就算是這樣,你也不必這樣絕情。”
顧念說:“我沒有絕情,小歌,你聽我說完。”
“你說。”
“就在進入大四之後,唐寧除了讓我幫她找工作,還求我將她的幾個親戚安排到我爸爸的公司來上班。你懂的,那些親戚文化水平不高,隻能做個保安之類的,但也不是什麼難事兒,我就照辦了。你說巧不巧,就在我發現她跟陌生男人去了酒吧的第二天,我爸公司的人事處經理告訴我,他抓出唐寧的那幾個親戚偷了公司的財產。那可是兩輛車,價值一百萬!江歌燕,其他的事我能捂,這麼大的事我不能捂,也沒能力捂,所以就任由公司報了警。之後的事你大概也能猜出來,唐寧求我去說情,我拒絕,然後今天她就精神恍惚了。”
我聽得渾身冰冷。事情怎麼會是這樣?
“你根本就不了解唐寧。你還記得我們學校BBS上八你的帖子嗎?那是唐寧做的。”
哢嗒一聲,是三觀碎裂的聲音。我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嫉妒心很強的,最初想過要拆散你和慕南喬,所以在傳出你們的八卦之後,想往你身上潑髒水。”
這聽上去很荒唐,但如果是唐寧,我覺得她完全做得出來。
慕南喬見我臉色不對,試著想替我接聽電話。我忙用眼神製止他,然後問:“你怎麼證明你說的是真的?”
“我手機上有唐寧發來的短信,截圖給你看就是了。”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一分鍾後,QQ提示音響起。我點開聊天框,果然看到顧念發來了幾張圖片,每一張都是唐寧發給顧念的短信。
是真的,這一切都是真的。
那些苦苦哀求顧念放過自己親戚的短信,以及顧念斬釘截鐵的回應,都暴露在我麵前。
“發生什麼事了?”慕南喬將手機接過去,看了看上麵的圖片,臉色微變:“怎麼會這樣?”
不用照鏡子,我也知道自己臉上一定掛著自嘲的笑。
“慕南喬,這就是人心。明明是為了自己親戚的事,卻偏偏要在筆記本裏提上我,好將我拖下水。”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腔調來述說這件事,“我白白懼怕,白白自責!”
慕南喬突然將我整個人抱住,然後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發。我想掙脫,但是他很用力,竟然掙脫不開。
“小歌,還有我,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他在我耳邊低聲喃語。那一刻,他的聲音是我聽過的最美的天籟。
回到病房,我看到唐寧還沒醒,但是床旁坐了一個皮膚黝黑的男孩子,看年齡大概十七八歲,我頓時愕然。
“你們是我姐的同學?”男孩子看到我們,站了起來。
慕南喬點頭。
我打量了男孩子一眼,粗布衣服上沾滿了油漬和塵土,兩隻眼睛也是暗淡無神,那是長期營養不良帶來的虛弱。
他喊唐寧姐姐,那麼就是顧念口中那個放棄讀書,讓自己姐姐上大學的弟弟?
原本對顧念的話半信半疑,但是見到了她弟弟,我頓時全信了。
“出來說吧。”我將男孩子帶到病房外,“你叫什麼名字?”
“叫我柱子吧。”他回答,然後感激地對我們說,“謝謝你們照看我姐姐。”
我問:“唐寧在這座城市,就你一個親人?”
他的眼神躲閃著我,含含混混地回答:“是,就我一個親人。其他的……都在老家。”
慕南喬說:“唐寧醒來之後,你要記得開導她,不要讓她的情緒再發生波動。”
柱子突然憤憤起來:“我知道我姐為什麼跳樓,還不是為了那個姓顧的渾蛋!”
我嚇了一跳,勸他說:“柱子,你不要多想。”
“我沒多想,如果不是那個姓顧的太絕情,我姐姐怎麼會走到這一步。”他大概是覺得再說下去,自家親戚被警察帶走的事情就會露餡,才打住沒有再說。
“唐寧,真的很需要錢?”我試著問。
他點頭,眼神悲哀:“我姐姐很要強,處處都要比別人好,就連貧困助學貸款都不願意申請!我現在就恨我自己,為什麼當初不好好讀書,讓姐姐來這裏受這些渾蛋的欺負!”
慕南喬突然打斷了他的話:“你怎麼知道是唐寧受了欺負呢?”
“我姐被害成這樣,還不算被欺負?”
慕南喬微微一笑,說:“當唐寧給你們來路不明的錢,你們作為家人,有想過那些錢是怎麼來的嗎?當你們去大公司上班,作為家人,有想過唐寧為了你們受過多少委屈嗎?她為什麼會被欺負?是因為她身邊沒有人去真正關懷她。她,隻有她一個人在撐。”
柱子一時語塞。
“走吧,讓他一個人好好想想。”慕南喬拉著我的手就往電梯口走去。我回頭看見柱子怔怔地站在原地,小聲地對他說:“你說得有些重了。”
“一點都不重。”他淡淡地說,“我就是要讓他明白,真正欺負唐寧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