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琪將兩個紙袋輕輕巧巧扔在方悄悄的麵前,一揚下巴:“戰衣。”我愣了三秒鍾,才反應過來“戰衣”兩個字的含義。我腦補了頭上烏鴉飛過“呱呱”叫的場景,伸手將袋子推開:“林嘉琪,你神經病啊!”
話剛說完我就後悔了,可不是嗎,自從我認識林嘉琪以來,她不就是個神經病麼。
林嘉琪朝著我冷冷一笑,是電視劇裏壞女人想到對付女主角的招數的時候有的笑容,動手將一個紙袋打開,從裏麵抽出一個大而方的黑色紙盒:“沒錯,我就是神經病。我要讓那對狗男女知道我是一個不好惹的神經病!”打開盒子,掀開襯紙,我看過去,是一件淺粉色的禮服,將頭縮回來:“我說了不會去的。”
開玩笑,雖然我自認為這些年來在如戰場一般的職場上拚殺了數千回合,早已練就我金剛不壞之身,但要我去參加前男友和前閨蜜的婚禮,實在還是有些……再說,畢竟是人家結婚的好日子,上天有好生之德,我還是不要去破壞的好。
然而念頭轉至這裏,心口卻好像被誰重重擊了一拳,鈍鈍的疼痛。兩個星期前收到姚銀珠寄來的請柬,大紅色的請柬燙金的字,喜慶又不俗氣。吳建宇和姚銀珠的名字,用黑色鋼筆填寫在新郎新娘的位置,準確無誤地刺痛了我。
當時林嘉琪正在我邊上剪指甲,看到請帖之後揮舞著小指甲鉗把吳建宇和姚銀珠上上下下十八代全都問候了個遍,並且撂下狠話一定不能讓姚銀珠太得意,沒想到她的招數就是推我上門。
兩個星期以來,我一直努力讓自己忘卻這件事。白天在公司忙忙碌碌不給一絲空暇,晚上喝一杯威士忌,早早入睡免得有些該忘卻的事入夢來。
可林嘉琪卻不給我做縮頭烏龜的機會。
嘉琪一個手指頭戳過來,差點把我從沙發上戳下去:“方悄悄,你有沒有搞錯,現在是人家先下了戰書,你居然要做縮頭烏龜?我可是聽說姚銀珠已經廣布消息,說她給你也發了請柬,如果你想讓大家都看你的笑話,你就別去!”
“去了也是讓人看笑話。”我小聲嘟嚷。被男友拋棄,被閨蜜撬牆角,這好像不什麼光榮值得炫耀的事情吧?我的自尊心太脆弱,可不想去麵對那些憐憫的目光。
“當然不是!”嘉琪激動得把我一把從沙發上拉起來,可憐的我就像布偶一樣被她“拎”到穿衣鏡前:“你看看,你看看現在的自己!方悄悄!你已經不是三年前那個村妞了!”
“喂!”我急忙抗議,什麼叫做三年前那個村妞!三年前我隻是比較樸素不會打扮好嗎!基本上和絕大部分大學女生一樣,怎麼能叫做村妞!
嘉琪完全沒有理會我的抗議,依然沉浸在自己慷慨激昂的演講之中:“你看看,這小臉蛋,這小身材,這小氣質!你必須去參加吳建宇和姚銀珠那對狗男女的婚禮,必須讓C大的人都看看,讓那瞎了他鈦合金狗眼的男人看看,他是丟了多好一個大西瓜撿了顆爛芝麻……”
“行行行,行了林嘉琪!”我覺得如果再不出言阻止,指不定林嘉琪還會說出什麼讓我額上斜線三條的話來,對於她的語言能力,我真的深深地為她小學語文老師掬一把同情的淚—我怎麼就成了大西瓜了?
可惜林嘉琪誤解了這句話的意思,瞬間兩眼放光:“哎喲,早這麼痛快地答應了不就好了嗎,浪費我的時間!來來來,看看我給你準備的首飾,C&V的最新設計,市麵上根本都還買不到喔……我是好不容易才跟J借來的!”
C&V就是我和林嘉琪現在供職的珠寶公司,我們倆都在設計部,她是首席設計師J的助理,而我隻是個打雜的。
“借用公司未麵世的產品,這樣不好吧?”我擔憂著,可在下一秒,黑色天鵝絨的盒子打開,一對玫瑰金鑲鑽的心形耳釘靜靜地躺在那裏--
“J的最新設計,這隻是樣品。”嘉琪轉動手中的盒子,好讓陽光照在鑽石上,折射出璀璨的光芒,“世間僅此一件。”
她的聲音低沉而誘惑,隻是一瞬間,我就心動了。我不是要去參加婚禮,隻是想要戴一戴這美麗的藝術品而已。我在心底如是安慰自己。
所謂出租車,就是你不需要的時候會看見它滿街跑,你需要的時候卻一輛也攔不到的神奇的存在。
現在已經是下午一點半,婚禮時間是下午兩點半,從這裏打車到婚禮現場至少需要四十分鍾,時間已經有些緊迫了。所以,穿著優雅的晚禮服精心打扮的我,此時也隻能提著裙子踮著腳,伸著脖子極不優雅地朝前張望著,一邊在心裏祈求老天爺賜我一輛出租車。
本來嘉琪是要開車送我的,好死不死,車子卻前一天被送進了修理廠!這剛下過雨的天氣,我穿著禮服露著大半個肩膀在街頭攔出租,怎麼看怎麼狼狽。心裏也因此有點忐忑起來,總覺得今天會有意外發生。
這個念頭剛落地,意外就發生了——
“啊!”一聲尖叫,我連想死的心都有了。一輛保時捷從我麵前安靜滑過,濺起地上的積水飛濺,粉色的禮服立刻成了一副潑墨畫。然後,匆忙之間往後一退,腳下一頓--鞋跟嵌進下水道蓋子上,“喀嚓”一聲,斷了!
什麼叫做欲哭無淚!這就叫做欲哭無淚!
這鞋子可是我剛買的,被林嘉琪借去穿了一次而已!該死的林嘉琪,到底對我的鞋子做了什麼!一!定!要!她!賠!
保時捷的主人匆匆下車,是個年輕英俊的男子,米色襯衫西裝褲,斯斯文文。“對不起,小姐,你沒事吧?”米色襯衫公式化地詢問。
怎麼可能沒事!我憤怒:“先生,你難道沒有眼睛嗎,我現在的樣子哪一點看起來像沒事?”裙子上盡是一片汙漬,一隻鞋跟還卡在下水道蓋子上拔不出來,這還叫沒事?
對方皺了皺眉,聲音冰冷卻不失禮貌:“實在抱歉。”他彎腰,嚇得我趕緊往後一退,可一隻腳好卡在那,這樣一退失去平衡,差點朝後翻去。幸好米色襯衫及時拉了我一把,於是我另一隻自由的腳往下一踩,順利踩在他的黑色皮鞋上。
時間仿佛凝固三秒。我訕訕地把腳從他的鞋子上挪下來,憋紅了臉擠出一句:“一報還一報。”然後輕微揚起頭,深情地去凝望灰色的天空。米色襯衫沒有說話,輕輕抓住卡在那裏的高跟鞋,把我的腳拯救出來,然後起身,從口袋中掏出一張名片:“這是我的名片,衣服和鞋子的錢我來賠。”
賠?當然要他賠!可我現在要以這副狼狽的樣子去參加婚禮,這臉丟得,他賠得起嗎!想到婚禮,我急忙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一點四十五!再不走就要遲到了!恰好一輛出租車在麵前停下,懶得再和那男人計較,伸手將名片一把奪過,匆匆上了車。
將目的地告訴司機,出租車加速前行,我吐了口氣,仔細看了看手裏的名片——
“蘇雲騁。”
這個人也奇怪,名片上竟然沒有寫公司,也沒有寫職務,除了個名字就是聯係方式。不過看他的打扮談吐,還有那輛價格不菲的保時捷,應當至少也會是哪家小公司的高層吧。
名片上的聯係方式是一串手機號碼,公司的高層們的名片不會隻有一種樣式,一些公務上的交際,一般都會遞上公務名片,上麵留的方式多是公司秘書的座機和公司的郵箱,而印著自己手機號碼的,是私人名片。
不過,我總不會真要人家賠她的禮服和鞋子的,我方悄悄又不是錙銖必較的人。這樣一想,就隨手把名片塞進了隨身的小包裏。
唉,現在要煩的,應該是怎麼處理裙子上的汙漬吧。真不知道自己上輩子到底是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壞事,這輩子要被老天爺這樣玩弄。
到了酒店,匆匆找到化妝室,用紙巾沾著清水試圖擦去禮服上的汙漬。禮服是光滑的緞麵,泥水已經滲透,雖然擦去大半,然而還是有淡淡的痕跡印在那嫩粉的裙擺上,仿若一幅畫壞了的淡色的潑墨山水畫。
無奈地歎口氣,將裙子扯了扯,又試著把手交疊在汙漬上遮蓋一些,卻反倒有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隻好暫時放棄。無奈脫下鞋子看了看鞋跟,幸好隻裂了一點,小心一些的話還至於會斷。時間不早了,還是早點去露個臉然後走人吧--原本是來“示威”、“挑釁”的,沒想到居然要淪落成為“丟臉”!
長長歎一口氣,我對著鏡子努力笑了笑。
光華酒店後花園裏,婚禮已經開始。我趕到的時候,新娘正在父親的攙扶下慢慢走過紅地毯,新郎則站在台上等候著。
花園很大,我站在入口處,與舞台隔得很遠。
陽光很燦爛,新郎新娘的臉在燦爛的陽光下也顯得模糊沒有焦距。婚禮的現場播放著輕快的音樂,周圍熙熙攘攘,氣氛歡樂而熱烈,沒有人注意到我。
周身升起一股寒意,我忽然就有一些後悔今天的決定。就像小時候被老師選上去參加朗誦比賽,以為自己在家把稿子都背好了,心理建設也做了無數次,甚至走近比賽會場的時候都是雄糾糾氣昂昂的無比淡定,可臨上台的時候還是發現,自己的腳抖了。
我以為自己已經可以麵對這樣的場麵,但是在看到吳建宇和姚銀珠的那一刹那,還是發現自己的腳抖了。
“悄悄。”就在我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的時候,一個紫色的身影已不知在什麼時候出現在她身後。我猝不及防,臉上的笑容都來不及展現在最好的弧度:“林蕾,好久不見。”
大學的時候,我,林嘉琪,姚銀珠和林蕾四個人都在廣播站。那時的我不善交際——或者說,我隻是學不會貌合神離的技巧,沒辦法對所有人都親親熱熱,如同閨蜜,我隻與自己臭味相投的人走得近,比如林嘉琪。所以我與林蕾之間並不親近,
姚銀珠卻有一種特殊的本領,能讓所有人都與她交好,親密得如同相識多年。而從那件事之後,我就退出了廣播站。那時,除了林嘉琪與我“同仇敵愾”退出之外,竟無一人為她說話。也是那時我才知道,原來自己的人緣竟是這樣差。
往事才匆匆在腦海中掠過一邊,林蕾已經親熱地挽著我的手:“悄悄,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她一邊說,一邊拉著我往舞台走去。
說實話,我真是不太習慣林蕾對我這樣熱情的態度,當年在廣播站,我和姚銀珠還沒有因為她介入我和吳建宇之間的感情而撕破臉皮的時候,林蕾就對我愛搭不理的,冷嘲熱諷的。所以眼下她這樣的態度隻讓我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我本能地想把我的手從她那雙雞爪裏拯救出來,可卻是徒勞無功。
台上司儀在說著些什麼,我還沒來得及仔細去聽,就已經被林蕾推到舞台下,許多熟悉的麵孔一個個撞進眼簾,多是昔日廣播站的同事,或是當年吳建宇的好友。
“悄悄,你來了。”眾人都紛紛打著招呼,表情微笑,眼神卻閃爍,又說:“悄悄你漂亮了好多。”他們大多都知道當初姚銀珠小三上位的往事,此時看見我出現仿佛有些意外和尷尬,都沒話找話起來。
我隻是微笑,裝作熱情地一一回應。三年多了,我在職場上摸爬滾打,也早就不是那個不善交際的方悄悄。
台上,姚銀珠已經和吳建宇並排站在一起。司儀示意大家安靜下來。於是我便趁機坐下,讓自己不那麼顯眼。
林蕾也在我身邊坐下。
大學時的姚銀珠就是漂亮的,曾經還被選為廣播站之花,今天穿著白紗裙的她,越發得美麗動人。春末夏初的陽光照在白色的婚紗上,她的身後是大片粉色的氣球,襯得一切都宛如童話,而她就是童話裏最後與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公主。
音樂聲響起來,舞台側邊的大屏幕上開始播放事先錄製的影片。
影片裏,出現了C大的校園。
熟悉的道路,兩旁的樟樹足有四五層樓那樣高,將陽光都遮蔽。
畫麵中出現吳建宇騎著自行車載著姚銀珠的場景。那輛悄悄再熟悉不過的藍白相間捷安特,在屏幕上越行越遠。
風吹得姚銀珠栗色的長發揚起,她回頭,朝著鏡頭微笑。
旁白的聲音溫柔而有磁性,在慢慢地講述著一對大學生浪漫的相愛相知的故事,然而我卻什麼都聽不進去,周圍有無數有意無意投來的目光,含義錯綜萬千,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裝作這一切都與我無關。
這一招的確是高明啊。
我以為姚銀珠邀請我來,會組織她那一幫好閨蜜對她進行冷嘲熱諷,會做什麼讓我在眾賓客麵前出醜,就像那些惡俗台言偶像劇裏會出現的場景一樣。
可姚銀珠沒有這麼做。
她很聰明,邀請我來,如上賓一樣請到席上,與所有知道我們三人之間恩怨的人坐在一起,然而呢,播放這樣的影片,把我放在最難堪的境地。
場景轉換到了廣播站,又是我熟悉的場景。原來與我和姚銀珠同期的那些廣播站成員大多都友情出鏡了,演繹一個廣播站平凡的日子。畫麵上的姚銀珠剛剛播完音,接過吳建宇及時遞上來的茉莉花茶,周圍便響起曖昧不明的哄笑聲,兩人的表情羞澀而甜蜜。
我的視線卻始終集中在廣播站牆上那幅畫上。我記起,這幅畫從六年多前我剛進廣播站的時候就掛在牆上,這麼多年,竟沒換過。
影片結束在兩人抵額相視的畫麵,司儀請新郎發表感言,我沒認真去聽,隻有末尾的一句話入了耳:“她是我今生唯一愛過的人,我很慶幸,我終沒有與真愛擦肩而過。”
刹那之間,倔強了三年的心底似有細微的破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