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說不得,可他能聽見,周瑜的琴音中夾著尖銳的雜音,像在拉機括,那聲音絕不是周瑜彈錯了音,更不是樂團在製造噪音。
音樂變得宏大了,整座劇場都被音樂聲填滿了,燈光更亮了,孫策獨坐的那一隅在光影裏變成了整個世界最明亮的地方,他的臉邊濕漉漉的一片。
尖銳的雜音穿透了宏大音樂建起的穹廬,仿佛遒勁的強弩,把音樂撕碎了,搗爛了。
諸葛亮被這雜音攪得坐立不安,聽得頭頂上有彈崩弦的聲音劃了過去,這下不僅諸葛亮聽見,周瑜也聽見了,他忽然收住了手,琴音戛然,樂團的音樂卻還在往前走。
"伯符!"他用他最大的力氣喊叫。
他的呼喊被恢弘的音樂聲淹沒了。
那是整部交響樂的最後一章,叫做:英雄的歸宿。
劇場最明亮的地方,像一方小小的舞台,生離死別的悲劇正在上演,那尖銳的聲音終於呼嘯著飛上了舞台中央,孫策在最後的時刻用力推開了孫權,他向前抓了一下,仿佛在握住那散在空氣裏的音符,可他什麼也沒抓住,像隕石般倒了下去。
周瑜跳了起來,"開燈!"
古琴被他踢翻了,重重地撞向地麵,仿佛摔斷的骨骼,琴弦齊齊斷開,弦音迸發出最高的鳴叫,鋒利如同刀劍。
燈光一盞盞亮起來,可也追不上死亡的腳步,所有人都看見了,沒看見的也知道了,孫策倒在了血泊中。
這是一場完美的刺殺。
整個劇場陷入了混亂中,無數人哭著喊著往各個門衝去,有人在擁擠中被踩傷了,有人爬上別人的肩頭爬出了門,在生死關頭,偶像也罷,崇拜也罷,CP也罷,都成了浮雲。
周瑜想衝上二樓,瘋狂的人潮將他一次次擋回去,他大叫道:"堵住大門,不要讓人離開!"
可孫策的親衛根本來不及堵住人流,主公遇刺,慌得趕去救護,哪裏記得去堵門,何況如此混亂的局麵,憑幾十個親衛之力堵不住成千逃命的觀眾。
孫尚香也在往二樓衝,可她怎麼也衝不上去,她急得大哭起來,"哥!你們滾開,我要救我哥!"
她抓著他們的頭,打他們的背,踢他們的腿,她嚎叫著,哭喊著,她說她要救哥哥,求你們讓開,可他們聽不懂她的話,他們要逃命,他們要逃出這座劇院,他們早就忘記這世上還有個孫策。
二樓,孫權匍在地上,他摸來滿手的血,他一麵哭著,一麵艱難地爬向孫策,用力抱住了他,"哥,哥!"
孫策借著弟弟的力氣坐起來,他聽得整個劇院地動山搖,他聽見周瑜在喊他,妹妹在喊他,可他說不出話。
他想說,公瑾,你跑快點兒,我還有話要交待,你快跑啊,你怎麼就這麼慢?
他想起那年在壽春,天色灰蒙蒙的,總讓人氣悶,他的心情低落著,前途灰暗著,可當他推開房門,卻看見周瑜在屋裏,他對自己安靜地微笑,笑容如陽光,把整個世界都照亮了。
他對自己說:伯符,我們回江東。
他於是聽從他的話,他回到這片生養他的故土,開創屬於他們的天下,鐵馬悲歌,江山萬裏,他說要和他的摯友生死以往,一輩子,不離須臾。
他聽見呼喚聲越來越大,仿佛就在耳際,他在意識裏努力地回應了,他抬起了手臂,也不知握住了誰的手,掌心像血一樣溫暖。
他恍惚聽見他在說:伯符,我們回江東。
哦,那就回江東吧。
他笑了一下,記憶從此凝固了。
周瑜站在了二樓,這一路跋涉艱難得仿佛越過千山萬水,也許走了有一生那麼漫長,可還是來晚了,許多年來,他總是恰到好處地出現在孫策身邊,在每一個艱難的時刻,在每一次抉擇的關頭,他總會找到孫策,推開緊閉的房門,放進滿世界的陽光,溫暖、美好,並且珍貴。
可這一次怎麼就晚了呢?
他蹲了下去,看著那張熟悉的臉,他說:"對不起,我來晚了。"
人在最痛苦的時候原來是哭不出的,他想如果能痛痛快快哭一場也倒好,可現在隻有徹骨的痛,每個毛孔都痛不欲生,卻沒有一滴淚。
有親衛近前稟報:"應是有刺客趁暗放弩!"
周瑜其實也看見了,一共三支弩,一支被孫策躲開了,飛入了柱子,另外兩支,一支穿頰而過,一支正中他胸口,弩淬了毒,很快就摧垮了孫策。
這場刺殺選擇了最好的場地,最好的時機,用了最快捷的刺殺工具,毫無疑問,這是精心謀劃的謀殺。
"抓人!"周瑜咬牙吐出兩個字。
"抓,抓誰?"小卒忐忑問道。
周瑜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咆哮道:"誰嫌疑大抓誰!"
他用力把柱上的弩拔了下來,狠狠地拗起了勁,手腕要被拗斷了,仿佛是因為受痛,淚終於奪眶而出。
諸葛亮回過頭,他和他的同學坐在第二排,事起倉促,又顧慮著到底是孫尚香的哥哥,沒來得及最快跑出去,他們剛剛退到劇場門口,人潮還在往外奔,不斷有人撞著他的肩膀,他看見二樓的華柱上閃著金光,像是穿入湯鍋裏的長勺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