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他的時候,總是仰著頭。
花香鳥語的早晨,清風徐徐。素在山腳下,隱約聽到有人在叫她。 循聲望去,抬頭見勤站在半山上,穿著雪白的襯衫,遠遠朝她招手。和煦的陽光灑下來,將山坡上的綠葉濾成透明,連同他一起罩在光圈裏,全身潔白閃亮。
隔那麼遠,她卻清楚感到他眉眼唇齒間融融堆著笑意。她聽不見他說話,但從他揮舞的臂膀,她明白他在招呼她快點上來。
他站得好高,身後八角亭的匾額上寫著“半坡亭“三大個字。她衝著山上跑啊跑,跑啊跑。被台階和山峰遮擋著,她有時看得見他,有時卻隻看到他身後的綠。她那麼急切地想早點跑上山,縱身撲入他的懷裏。
跑著跑著,素突然醒了。半夢半醒的她,抱著枕頭一動不敢動,生怕將脆弱的夢碰碎。她腦子裏一遍一遍回想著剛才夢裏的場景,希望能借著夢境,和他再多聚片刻。
將明未明的沉寂中,從遠處傳來一兩聲狗叫,和夢裏的花香鳥語隔得有幾個世紀那麼遙遠。
她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心裏卻惦記著夢裏見到的半坡亭。
“半坡亭,半坡亭。”多奇怪的名字。縱然在夢裏,她也明白她和他隻有停在半坡的緣分。
所有對勤的記憶都和山有關。素那時從郊外大學跑到市內去看他,坐了一個多小時的中巴下來,還要走一段不短的山路,才能見到他。他公司的員工宿舍建在山頂,山上還沒有修公路,從山腳到山頂二三十分鍾的路程,隻能一級一級地爬台階。
年輕的素,還不知道什麼是累,背後一個大書包,蹦蹦跳跳三步兩步就上山了。那年頭手機電郵還不普及,她並不知道他周末會去哪裏,何時會回來,但隻要學校裏周五的課一完,她就會匆匆往山上趕。要是他不在,她會坐在宿舍門前等他。
有次勤寫了封信到她學校裏,告訴她這個周末山上要停水,讓她別來了。素知道回信來不及,卻還是依舊去了。向山腳下的商販買了好多瓶水,她一瓶瓶捧在胸前,多到手裏裝不下了,才一步一步小心往山上挪。
從樓下望,沒看到光。上樓敲門也沒人應。但素相信他會回來,想到再過一會兒就能見到勤,素心裏覺得很安逸。在他宿舍門前的地上盤膝而坐,背靠著牆,戴著耳機聽音樂,等著他回來。
天慢慢地變暗,山從青蔥翠綠的透明,轉到輪廓模糊的陰沉。等到十一點多,隻聽見樓梯上有動靜。是勤的聲音,他正哼唱著“你知道我在等你嗎?”走上樓來。
素想,“奇怪,這句話明應該是我問才對,怎麼倒被他搶了先?”
勤從樓梯上轉過來,見素坐在地上,一臉驚喜。
素盤坐太久,發麻了的兩條腿幾乎伸不直,勤忙過去扶她。“咦?你怎麼在這裏? 不是告訴你要停水,叫你別來了嗎? 我以為你不來了,所以一直留在公司裏加班。”
見到他麵的素,滿眼滿心地歡喜。說要是外邊的路燈再亮一些,她可以在燈下夜讀,等一整個晚上也沒問題。
他捏了捏她的手,“不會了,我以後不會再讓這種事發生了。”
勤話不多,但往往隻要他輕輕一句,就能把素心裏的焦躁煩惱委屈通通安撫妥貼。
“這些水都是你一個人扛上來的?” 他幫她把地上的瓶瓶罐罐往屋裏運。
“你不是說要停水嗎? 這幾瓶水給你喝,這幾瓶給你做飯吃,再留幾瓶燒熱了可以給你洗腳。”
沒等她把話說完,他已經將她一把緊緊摟在懷裏,不再放開。直到第二天早上刷牙的時候,兩個雖然各自把頭側開,刷著各自的牙,身體還是前心貼著後背地粘在一起。
這以後成了慣例,隻要她一來,他就去燒茶削水果,她會去梳洗換衣服。忙完之後,兩人擁坐在鋼絲床上,頭抵著肩,麵帖著麵,說些體己的悄悄話。一覺天明,隻感時光飛逝,剛見了麵,又要分開。
素迷戀勤臉上的笑,雖然他不常笑。但少見的曇花一現,才更令人覺得珍貴和難忘。
素第一次見到勤,是在大學裏。那天,他笑了。
那時素就讀的大學主張開放式,不受校門限製的教育。學生不但可以去其它係旁聽課程,還有許多校外人士被請到校園裏來開講座。勤從校外被邀請來做的演講題目是“模糊管理“。
素見題目有趣就隨大家去了,可惜沒太聽懂。但講台上的老師長得白淨好看,說話字正腔圓倒是真的。卻不想下課後被老師追著出來,嚇了一跳。
勤從背後追上來,做著自我介紹。他管她叫小同學。說是因為她這個小同學上課時動來動去,粉紅襯衫老在他眼前晃悠,害得他頭暈。
他說話時雖然帶著靦腆,卻又像孩子受了委曲之後嘟嘟囔囔堅持著想要討回公道。素沒見過誰這麼做開場白,側頭笑了。於是對過的勤也笑了。
他一笑,眉頭五官一展開,如同烏雲後冒出了個太陽,一天一地,照得哪裏都亮堂堂的。素心裏一下就鬆開了。她覺得他麵善,眼睛裏濕潤潤地發著光,像溫良和善的馬駒一樣,讓人覺著放心。
所以當勤提議到校外的大排當去吃飯的時候,素爽快地答應了。兩菜一湯的簡單菜式,卻讓兩個人從下午坐到深夜打烊。別人的交情需要循序漸進,在時間裏慢慢地積累。但他倆卻從一開始,誰對誰都沒有芥蒂和防備。你一句,我一句,把自己喜惡愛好,過去現在都忙不迭地通通告訴對方。
有一個奇怪的巧合,都發生在他們十五歲那年。他在十五歲離家去北方上大學,那之後就很少和家人見麵。而她十五歲那年,她的父母都以交流學者的身份去了美國工作,偏她一個人的出國簽證下不來,所以從高中起就一直寄宿在學校裏。在他們居住的城市裏,他和她,誰都沒有親人。
兩個人之間的這個共同點,讓素很快對勤產生了一種依賴感。素平時並不喜歡說話,也不喜歡結交朋友。別人瘋別人玩的時候,她往往會在遠處看或者靜靜走開。但她看見勤帶著暖意的微笑,覺得他什麼都了解,什麼都能寬容,素就什麼話都想對他說。
雖然從一開始,她就對他有好感。但在那晚,見識到勤臉上另外一種笑容之後,她的心才被他填得滿滿的。
那是他們開始交往兩個月後的一天。素想燒一頓飯給勤吃,約了勤周末來她家玩。
他第一次去她家,看見她帶著圍兜,溫順地站在廚房裏,手忙腳亂地為他準備晚餐的時候,他的心是柔軟而富有詩意的。他自願留在廚房裏幫忙,卻被她趕出來了。
他隻好站在廚房外,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聊天。她家布置簡單得近乎日本的禪室。客廳裏沒有沙發,用的是上了清漆的藤椅。堆滿三個書架的書,和牆上掛的仿王羲之的蘭亭序,一看便知是讀書人的家。
勤在書架上挑了一本書,好脾氣地坐在客廳裏等。從下午四點多等到晚上七點,她走出廚房,說沒煤氣了。
以前的煤氣還沒有通管道,用的是笨重無比的煤氣罐。在晚上七點多,煤氣站早都關門了。但煤氣爐上的那鍋開始飄出香味的牛肉湯還沒燒透。
找到床底下年代久遠的電爐,插頭被素插進電源的那一刻,突然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房間角落裏的冰箱轟隆隆抖一抖之後,也沒了動靜。
等素反應過來是停電的時候,勤已經判斷出保險絲被電爐燒斷了。
聽出她聲音裏的惶恐,他在黑暗裏告訴她“別怕,有我”。
素一向隻對文科感興趣,對於理工科實用性的理解僅限在修理電路上。她認為學理工的勤,今晚來的正是時候,或者說短路發生得正是時候。
她找來手電筒,拿了幾樣工具,和勤一起下到一樓。總閘的開關裝在連接著兩棟大樓的過道裏,位置不高,和她的視平線持平。素是連電燈泡都不曾換過的人,看見總閘背後縱橫交錯捆扭在一起的電線時,乖乖在站在立身邊為他打電筒照明。
夏天的夜裏,悶熱的空氣中沒有一絲風。素和勤在黑暗中站得很近,幾乎是頭抵著頭。唯一的光源就是她手裏的電筒,對準了電線。勤的臉陷在陰影裏,顯得份外蒼白。她看見他額頭上細密的汗珠,他呼出的熱氣,觸碰在她的脖子上,癢癢的。
突然聽他說了聲,“糟了”。她朝他看了看,他也正望向她。他臉上出現一個靦腆的神情,“我剪錯了一根電線,因為你站在旁邊的緣故。”
要是別人,可能會覺得勤說的全是推脫之辭。但素卻聽出他聲音裏的親近。對她而言,那幾乎是一種含蓄的讚美。
至於剪錯電線的後果,兩個人很快就發現了。他們把兩棟大樓裏裏外外所有的電路全部掐斷了,連遠處的路燈也一起暗了。
正是晚飯時間,坐在電視前看節目,在電風扇前乘涼,餐桌上吃飯的人們都在頃刻之間被激怒了。人群幾乎是在同一時刻衝出了大樓,氣勢洶洶要找到罪魁禍首報仇。
素平時沒數過這兩棟大樓裏一共住著幾戶人家,但眼看著人們從樓裏不斷地湧出來,像溪入河,河入江,江入海,聲勢洶湧到不可控製的時候,心裏開始發慌。
憤怒的人群把他倆圍在當中。罵罵咧咧,責備控訴的聲浪,重疊夾雜在沉悶的空氣中,使人透不過氣。人群裏大多是男性,短褲背心踢踏著拖鞋,衣衫不整地跑了出來,甚至還有赤膊上陣的。
這些黑沉著臉握著拳頭,前來興師問罪的男人,和和街市裏的撒潑裝瘋的女人不同,言語上的申訴或口舌上的高下顯然不是他們的目的。炎熱的高溫使人們失去了耐心,人群裏伸向天空的拳頭在來回地揮舞,點點戳戳的手指頭離他們的臉越來越近。
此地民風強悍。素親眼見過一語不和,拔出半米多長的西瓜刀追著人滿街跑的情形。看著人們瞪出來的眼白,和嘴邊齜出的牙齒,她不知道這些憤怒的拳頭和手指還能理智多久。
勤垮前一步,將素掩在身後。平穩厚重的聲音在深黑的夜色裏傳出很遠。“對不起,是我在修保險絲的時候,不小心把電線剪斷了。給大家添麻煩了。我是工程師,讓我來修,一會兒就修好了。”
人群稍微安靜了些,但還有人在喝問,“你是什麼東西,我們怎麼相信你?”“你我們的家用電器弄壞了,你賠得起嗎?”
混亂中,素看見勤的臉上浮起一個淡定的笑容。素覺得很熟悉,曾在舞台上見過。麵對千軍萬馬,卻將城門大開迎敵,在城樓上睥睨群雄,輕搖羽扇時,自信無比卻又讓人探不出深淺的微笑。
“我的身份證在這裏,你們可以拿去看。大家都希望快點來電。你們現在就是要修,還得臨時去找人,不如讓我來。要是哪家的電器因為剛才的停電壞了,我一定會照價賠償。”
人群裏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卻依然將兩人圍得水泄不通。勤開始轉身繼續修電路。素的血全湧到臉上,心在砰砰直跳。必須用兩隻手抓著手電筒,這樣手才不會抖動得太厲害。
回想起來,那個時刻居然有點神聖的意味。像好萊塢電影裏,再過幾妙鍾炸彈就要爆炸的場景一樣。主人公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做出準確的判斷,對了,生。錯了,死。
素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很重要的大事。雖然是他在修,但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在他旁邊,當著他的助手,所以她也變得重要。素的呼吸急促,卻不再害怕,而是生死與共的興奮。
談笑間,三言兩語就把黑壓壓騷動的人群鎮住的場景,素以前從沒親身經曆過。更讓她著迷的是他在危急時刻,臉上由始至終的微笑。她沒想到這樣一個瘦弱的身軀裏,蘊藏著這樣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