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半坡亭1(2 / 3)

和平年代,英雄除了在書裏電視裏,誰也沒見過。但她想,光憑他臉上的笑,他就是她心目的英雄。隻要有他在她身邊,她什麼都不用害怕。

幾分鍾以後,電路修好了。兩棟樓重新亮起來了,人群開始紛紛散去。有幾個人上來要看勤的身份證。勤便也大大方方讓人把他身份證號碼和地址給抄了去。

晚上,勤臨走的時候,素扭捏著對他說,一切的麻煩因她而起,如果以後需要賠償,她理應支付。

勤隻說了一句,“這是男人的事,你別管。”

素聽在耳朵裏,表麵上不動聲色,心裏早已樂翻了天。

雖然她以後一直沒好意思對他說,但經次一役,她從此固執地認為,天下沒有他擺不平的人,做不到的事。

在他身邊,她第一次體會到什麼是做小女人的快樂。

素沒出現之前,勤的生活一直很簡單。

自從勤十五歲離家去外地上了大學,他一路碩士博士下來,等南方一開放,又南下去到千裏之外,要在那兒開創一番事業。

宿舍原本於他就是一個休息的地方。水泥地上除了一張鋼絲床,一個電視機之外,家徒四壁,什麼也沒有。她來了以後,宿舍裏慢慢添置了書桌,衣櫥,多了衣服和餐具。直到二十七歲生日的那一年,他吃了他人生的第一個忌廉水果大蛋糕。是素買來的,上麵還插了滿滿二十七根蠟燭。

這一切的改變,如同冬日裏和煦的太陽,從頭到腳暖暖地罩了人一身。 讓陽光下走動的人,變得漸漸鬆動活泛起來。輕飄飄,軟綿綿的,隻想眯起眼睛打個盹,懶散得邁不開步子。

從前對生活並不講究的勤,發現自己原來也喜歡溫情脈脈的東西,比如素常放的室內管弦樂,聽起來雖然沒有波瀾壯闊的起伏,卻有無處不在的細密熨貼。

除了貼心的好處,素其實也有她難纏的地方。每次回學校之前,素都一再叮囑他要寫信給她。

等到周末見了麵,她會纏著勤帶她出去玩。素隻愛去些人少安靜的地方,像什麼空曠的山林,幽靜的湖邊都是他們常去的地方。兩杯茶,兩本書,一坐就是半天。

等小姐玩累了,回到家裏,要睡個覺也不容易。他先得抱她著拍一會兒,再得說點好聽的給她聽。所謂好聽的,在素那裏就是得常常變著法地表揚表揚她,再加一點甜言蜜語之類的。

要是他說:“好話哪兒能天天說呀?再說,你的尾巴會翹到天上去的。”她就會答:“你要是不說好話,我怎麼會有好夢呢?你總舍不得我做了惡夢的,對吧?”

道理永遠都站在素那邊。但要說什麼纏綿的情話,勤實在不會。他隻好挖空心思說點趣聞笑話什麼的,好蒙混過關。

好不容易把她哄睡著了,勤坐在床邊凝望著燈下的素。也許,她的世界裏永遠隻有粉紅色。可她要在多少嗬護和關愛下才能長得大呢?勤有時覺得很累。

許多讓勤心煩的事,他從沒有對她說。雖然素常來找自己訴苦。說來說去,無非是學校布置了好多功課,或是母親催她早點出國什麼的。可他需要擔心的事要比她多得多。

出門在外這麼多年,勤早已習慣萬事靠自己。現在好不容易畢業找到了工作,全家上下都指望著他。二弟找到了對象,卻苦於沒錢結婚。三弟又到了上大學的年紀,母親正想辦法給他籌集學費。母親快退休了,手裏的積蓄有限。自己身為大哥,一切費用理應自己承擔。可剛起步的公司裏資金周轉一直很緊。最近又把員工工資的一部分改成了獎金形式,獎金多少要根據各自的銷售額而定。

除了錢,最讓勤頭痛的是母親的催促。“兒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怎麼從沒見你往家裏帶回過女孩?你就是自己不急,也該為你的兩個弟弟著想。你做大哥的不結婚,下邊的兩個弟弟可怎麼結婚呢?媽馬上要退休了,你將來結了婚,生了孩子我幫你帶。”

媽不知道,自己身邊正帶著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呢。學校裏布置的功課,素偷懶不肯用功,隻要拽著他的袖子,嗯的一聲晃兩下,他肯定得替她忙乎大半夜。

這些都是小事,可是這樣慣下去,素將來更長不大了。每次素帶來的背包裏麵除了娛樂雜誌小說書,就是音樂CD。走到哪裏都是腰裏別個WALKMAN,耳朵裏塞著耳機,一高興,走起路來腦袋尾巴一起晃。

這麼大的人,晚上硬要抱一個公仔熊睡覺。到了夜裏,勤抱著素,素抱著小熊,一起硬擠在一張狹小的鋼絲單人床上。模樣實在很滑稽。可素喜歡,勤隻好陪著。

勤不是怕女人怕得沒了是非的男人。但他的確沒對素說過一句重話,因為他想對她盡量好些。

素曾經告訴過勤,在她出生不到三十天的時候,就隨父母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去了邊疆。火車上到處人滿為患,悶熱得透不過氣。她被裹成一團裝在尼龍網兜裏,掛在行李架上,一路搖啊晃地去了邊疆。因為家裏成分不好,她從小被教導不要隨便和周圍的人說話。她沒有和其它的孩子一樣去過幼兒園,而是每天搬一張小凳子坐在窗邊。看到毛驢架著車走過來,上坡時候豎起耳朵軋溝軋溝大叫,便是她童年裏最大的樂趣。之後父母為了調回到上海,輾轉去了其它很城市,她隻好一個學校接著一個學校地轉。哪個住處都稱不上她的家,哪個同學都算不上是密友。她上高中的時候,父母前後出國。如今考上大學,開始毫無顧忌地瘋玩。

能玩就玩吧, 其實也就隻有在他這裏,素才敢發瘋發嗲。但她到底是個有分寸的女孩,勤隻要稍稍皺皺眉頭,用低沉緩慢的聲調叫一聲“素素“,胡天胡地的她會立刻安靜下來聽話。

再說勤看得出她對自己是真好。從前沒有下過廚房的她,為了他不再天天吃食堂的飯菜,開始學著做飯。飯桌上,素一定會等自己先動筷。魚的中段,肥美的雞腿總會留下給自己。看電視的時候,會主動把遙控器遞到勤手中,說“你來。”

每次周末從學校回來,素一般都會帶些偶數的蘋果香蕉桔子,一個歸他,一個歸她地分來吃。晚上如果勤需要看專業書,素也會拿本小說什麼的在旁邊陪讀。隻是非得坐在勤身上看書,還口口聲聲說,“你看你的,我不打攪你。”但每隔一兩分鍾,就會像小雞啄米似的在勤的脖子上啄上幾口。

周末的早晨,有時素自己先起來,會去幫勤收拾屋子。為了讓勤能多睡一會兒,素走起路來都是躡手躡腳,弓腰收背的樣子,像個溜進屋的小偷。其實她一會兒進,一會兒出,水龍頭開了關,關了開,任誰都會被她吵醒。可勤看見素縮手縮腳的小心模樣,實在覺得有趣,他便眯著眼假寐。隻看見素朝床邊走過來,先把他露在被子外麵的腳給蓋上,接著又把勤肩上的被子揶揶緊。

勤按捺不住,一下從床上跳起來,一把將素拉到自己身上。素沒有防備,嚇得尖叫了半天停不下來。音頻之高,讓勤擔心房間裏玻璃窗和自己心髒的承受能力。等到素回過神來,在他身上狂捶一通。勤不能白白挨打,隨手抓起一個枕頭來做防禦式的還擊。一個愉快的周末就此在尖叫和打鬧中開始。

幾個月以後,勤的宿舍裏多出了好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牆上麥當娜的巨幅海報,枕頭被換成了長了無數隻腳的毛毛蟲公仔,連床上蓋的毛毯也變成了粉紅色。

素不在的時候,勤一個人躺在花花綠綠的毛公仔當中,覺得自己被素拽著,越活越回去了。

勤和素兩個人經常不在一起。他在市裏上班,她在四十公裏以外的大學上課。

大學裏幾千個少男少女,似乎誰都有情人,誰都有說不完的綿綿情話。教室的走廊上,沿海的林蔭道,後山黑黝黝的小樹林裏,到處可見成雙成對的身影。

一心盡懸在勤一人身上的素,從山上回來,滿腦子隻有他的音容笑貌。和他一下子分開,再感不到他的體溫,看不見他的注視,素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失落。

手機還沒有普及的年代裏,全校一共隻有四個電話亭。在臨時用幾塊三合板釘起來的木盒子裏,無論誰對誰說的情話,都成了公眾前的表白。

素選擇了寫信。上著課下了課,臨睡前,醒來後,她把自己的所思所想都記錄在信裏告訴勤。長凳上的情侶提醒她曾和他交頸而眠的溫熱,天空盤旋不去的哨鴿使她希望自己能變其中一隻守候在他身旁。操場上走過來搭訕的男孩,她笑一笑走開,因為心裏裝了人,變得很沉很滿。她抄錄完整一首how am i suppose to live without you 的歌詞給他,說她每晚隻能趴著睡,因為害怕一個人睡時,胸前空空蕩蕩的感覺。她抱怨當她一心一意想他念他的時候,她的男人卻總不在身邊。

素一離開,勤的宿舍就變得格外安靜。仗著自己文筆不錯,勤三天兩頭用寫信來逗素開心。每次一鋪開空白的信紙,勤立刻文思如泉湧,停也停不住。信的結尾通常是“又被你這小家夥騙去了兩三個小時寫信給你。”

但近來,每當想到素,勤難免覺得心煩意亂。公司壓給他工作的越來越重,經常派他到外地出差,一去就是三五個星期。從銷售,到安裝,到培訓,每個環節都離不開他。

原本乖巧聽話的素,變得越來越沒有耐心。每次臨到分手的時候,總是尋些由頭鬧些小脾氣,一悶大半天不和勤說話。真等勤拎著行李要上路的時候,她卻紅著眼睛拖著他的手不肯放開。

隨著出差頻率的增加,勤不知道該如何向素交代。越知道她在意,他越顯得輕描淡寫,隻在離開前一天的晚上,冷不丁的提一句。就像通知要開飯了一樣隨意。

出門前一晚,兩人都睡不安穩。不是他翻身把她弄醒,就是她靠過來的身子把他攪得無法再睡。素覺得誓言盟約將來其它什麼都過於飄渺,隻有這一刻,躺在自己身邊的這個人是真的。借著窗外的月光,她想要用她的眼睛,她的手指,一寸一寸記住他的容貌,留做他不在時候的思念。

勤本來就生得白淨,再給月光一薰,如同美玉一般泛著溫潤的光澤。他麵向著素,側著身子,將一頭濃密的黑發枕在他彎曲的手臂上。他手臂上外側和內側的肌肉是飽滿圓潤的,而他從頸項連接到後背,從後背延伸至腰際的線條卻顯得纖細而柔軟。他月下靜謐美好的姿態,展露在素的眼前。他軀體裏呈現力量的那一麵,讓她覺得有堅強的臂膀可以依靠。又讓她把他當成小孩子一樣地去縱容,去疼愛。

素發現勤睡得並不安穩,夢裏似乎還在叫著她的名字。紅唇一動,撮就一個如上弦月一般迷人的曲線,眉頭卻皺起了兩條細紋。素看見心疼,伸出一根食指,替他把眉間擰起的結給抹了去。

勤在床上翻來覆去,素體惜他也是個心重的人,在他背上一下下輕輕地拍打。隻要睡著了,自然可以少一份苦楚。他如何不知她的心意,黑暗中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緊很緊。兩人睡了醒,醒了睡,分了合,合了分,一夜過得很是辛苦。

淩晨五點醒來,素不舍得再睡,見勤離得自己遠了,告訴他,他身上的味道很好聞。淡淡的甜,像新摘的雪豆。他不好意思,揉著她的肩,說你這個小可憐,我不在,是不是?素被人說中心思,從他懷裏溜出來,翻身下地,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辯白說,普天之下,凡是投胎做人的。

那一次勤出門,素說學校裏要考試,並沒有去車站送他。素這般忽大忽小的年紀,忽軟忽硬的脾氣,讓勤覺得無所適從。

信裏,她一次次追問勤是否愛她,並多次埋怨在愛情舞台上表演獨角戲時的淒清。勤隻能一遍又一遍在信裏要她堅信自己的選擇,安慰她說將來一切會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