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半坡亭1(3 / 3)

即使素不提,他也知道。她一直把他當親人一樣地依賴疼愛。他又何曾不是,但他到底是個男人。一個比她多了理智和思考,年長她九歲的男人。問題在於他到現在為止還不過是一個產品開發部門的小經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真的開創出屬於自己的事業。要對素好,就是要讓她將來能過上好日子。而現在的他還做不到,可能還要再等五年,甚至十年的時間。雖然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但就目前而言,他並不能給她任何承諾。

他想過把他們的關係更推進一層,但他不明白,她看似單薄柔順的身體裏,為什麼會裝著那麼多固執和堅持。雖然她常上山來和他相聚,她可以為他打掃,為他做飯,可以整夜摟著他的手臂不放,但當他要求更進一步的時候,她卻果決地搖頭說不要。看見她眼裏的驚恐和退縮,他不忍違了她的意。他想她畢竟還是太年青了。等等,還是再等等吧。

常年出差在外的勤,零星還會收到素的來信。隻是言語間比從前客氣,她不再抱怨他的行蹤像是自由行空的天馬,不再抱怨他的音訊稀少。而她從不報怨,到報怨,再到不抱怨的變化,讓勤覺得害怕。但又苦於沒有辦法改變現實,他寫給她的信變越來越少,即使寫了,說的全是無關緊要的事。

收不到勤的來信,素發現自己是徹底的孤獨了。人好像突然一下子掉到漆黑寒冷的山洞裏,感到叫天天不靈,呼地地不靈的恐懼。素怕勤會從此忘了自己,更不會把自己從無邊的黑暗裏救出去。越想越怕,越怕越想,兜兜轉轉趕不走魔障。就在素滿心絕望的時候,她在學校書桌的台麵上,看到了一封他的來信。

她抖抖把信拆開,一目十行地看。人怔在當地,淚卻下來了。

勤在信上寫到:讀你的信還是讓我很心疼。

今天我要求自己認真分析一下,除了懶以外,究竟什麼原因使我常常沒人性地隻顧開心讀你的信,卻不置一詞。你的心思那麼縝密,這樣下去難保不失去你。

今早鄉裏有人結婚,吹著鎖呐,披掛著紅布,到處都顯得特別喜慶。我感覺周圍的喜氣洋洋,聞到久沒聞到的人間煙火。於是我走到山坡上,想,我和我周圍的一切,究竟是真的還是假的,它們屬於我嗎,又能屬於多久?

真的,在山坡上,我想到了你。其實我心裏一直是主動的。認識你之後,很快就把你當成不可或缺的了。這點有必要再次告訴你。你的客氣和自責讓我很不舒服,我的信就是想說明這個:我不想失去你,也不能失去你。

在一起,或者,不在一起,所有選擇都是為更好生活而來的。你說不要求我什麼,我還不樂意聽了。所以我要去稍稍管你一下,你沒法讓我放心。反正你認識我是沒錯的。有我在,你會開心快樂的。

不要再對我說,你會很堅強、很能忍受,也無所謂了解幸福這樣的話。你這樣說,對我是不公平的。告訴我到底該怎麼做,才不會傷害到你,才能讓你舒心快意? 我是被派來親近你的,你多少得象我的親人吧。不要再把我推開。

晚上喝了農家自釀的喜酒,狀態迷離,感覺豐富,甚至豐富得過了。你大概習慣了我的不主動。容我抒情一次, 沒把你驚到就好。

等我回來,有空到山上看我。我們就那樣坐著,好嗎?

從夢裏醒來的素發現風已經停了。

昨晚風吹了一夜,震得玻璃窗咣咣作響。而到了早晨,樹梢停止了顫抖,雲彩停止了奔跑,素卻再也找不到風了。

素想起剛才的夢境,勤在山上向她招手,想起他滿頭滿臉耀目的光芒,她歎了口氣。她留不住夢,也留不住記憶。勤於素,如同一場過境無痕的風,已經離她越來越遠了。

當素自以為已經快把勤忘了,他卻開始頻頻出現在她的夢裏。有時每隔三兩個星期,有時每隔三兩個月,幾乎都是同樣的場景,同樣的情節。每次她還沒有跑到半坡亭,還沒能抓住他的手,他已經消失不見了。害得她醒來後手腳冰涼,鬱悶得透不過氣。

十幾年了。他怎麼還可以肆意入夢來折磨自己。

算起年份來,素也覺得奇怪,怎麼糊裏糊塗,那麼多年一下子就過去了。

每逢新年時出的流年命理書裏,常見的評語 “乏善可陳“, 素覺得用在自己這些年身上再合適不過 。

她原以為隻要到了美國,一切可以有新的開始,可以忘了過去。事實上,她在美國生活得並不快樂。剛開始讀書的六年裏,每周邊上學邊打工的壓力,使她的思念和欲望降到最低。素對生活的唯一奢望是哪天可以睡足六小時以上。

後來因為工作的緣故,她一年中大半的時間去外地出差。從一處陌生的環境去到另一處陌生的環境,見不同的人,做不同的項目,生活在不停地旅行中動蕩。半夜在酒店裏醒過來,她常常反應不過來自己身在何處。如果和心上人一起的居所才算是家的話,素現在是一個沒有家的人。

在三十歲之前,她雖然擁有一份體麵的工作,去過很多地方,但這一切和內心的快樂無關。隻有素自己知道,從和他分手的那天起,她心裏就空了一個洞。以前還有淚水從臉上滲出來,後來經幹涸得像旱季裏的井。

雖然理智告訴她,她已經錯過了那個人,可夢卻不斷提醒生命中她曾經擁有過的快樂。她騙不了自己,直到現在,她還依然想著他。

她感念他的好脾氣。那時她在背地裏幫勤起了個外號蠻好先生。問他電影好不好看,他說蠻好。問他工作如何,他也說蠻好。問他素長得漂不漂亮,他還是說蠻好。

素從沒聽勤在背後抱怨說過誰,也沒見他為任何事動氣。她喜歡他的微笑,看上去有如小溪對河石一般溫潤滋養。

素喜歡聽勤對她說,“丫頭,別胡思亂想。你跟著我就好了。”素想,可以就此把一個大包袱全都扔給他,真好。

勤和素認識不久之後,一起坐中巴去市外新開的景點。素本來就路不熟,看見別人下車,迷迷糊糊跟著人群後正要下去,被勤一把攔住,說了一句讓素感懷至今的話:“把你的手交給我,你以後就再也不會再迷路了。”

那是素第一次被男人抓著手,勤的手大大的暖暖的,被他握著,素心裏就覺著安穩妥貼。

可勤的手,到後來還是放開了,所以素發現自己現在是真的迷路了。

當年與勤的離多聚少,帶給素的不止是失望,而是驚恐。素走到山下無人處,會閉上眼睛雙手合十,乞求上蒼讓兩個相愛的人能夠見上一麵。結果上山一看,沒燈也沒人。一次又一次的彼此錯過,一次又一次坐在黑暗中長久的等待,讓素產生一種呼之不去的預感,覺得自己命中注定和他無法長久地在一起。即使勤端坐在她麵前,她依然害怕這樣的日子無法延續。她問他該怎麼辦?

勤說了句讓素百思不解的話,“該發生的,就會發生。不該發生的,就不會發生。”

因為說得模糊,這句話幾乎可以注釋應證於任何人任何事。害得十幾年來,素時常在想,勤當初指的到底是什麼?

依素的猜測,勤泛指的那些可以影響他倆關係的諸多事件中,至少其中的一件和睡衣有關。

素大學裏有從香港來的學生,在校園裏開了一家精品店,賣些玩具禮物,還有女性服飾。素幫自己挑了一件天藍色的真絲睡衣。長袖長褲的兩件套,並不暴露,隻是質感摸上去很光滑。

十八歲的素對男女之事半懂不懂,以為緊貼在勤的懷裏,有人關心疼愛,說說體己的話,便是天下至樂,從沒想過要有其他。

但漫漫長夜,勤抱著一個妙人兒,卻要坐懷不亂,一次兩次可以,九次十次實在是太過挑戰男人的極限。

這晚,他依舊抱著她睡,可卻總是睡不著。原本躺著的勤,把壓在素身下的胳膊小心地抽了出來,坐起來,和她商量:“我隻進去一會兒,保證不疼,我會很小心。”素支吾了一聲,轉了個身。

勤沒有放過她,而是把素的身子扳回來,看著素的眼睛,“就一會兒。一下就好。我保證會在射精前出來,你不會懷孕的。” 勤說話的語氣好像在為自己辯白。

素沒說話,隻搖了搖頭。他又加了一句,“你是知道的,萬一你真要是懷孕了,我會和你結婚的。”

她聽了更害怕,把頭左右搖得和撥浪鼓似的。

這一次,勤真的惱了。交往了那麼久,都好成那樣了,卻還是三番四次遭到拒絕。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反正遲早都是自己的人,做了就做了。真有什麼,自己也不會沒有擔待。

素從沒看見過勤這副模樣。他像競技場上被刺得渾身流血的鬥牛。頭頂著畸角,鼻子裏噴著火,眼睛裏帶著憤怒,正對著向自己衝了過來。

她本能地覺出怕了,開始掙紮,想把鬥牛從身上推開。但他這回真生氣了,不再讓著她。她頭一次發現他的勁很大,她的雙臂擋住他的雙手,雙腿踢打著,不讓他靠近。

慌亂推搡之間,隻聽他呀地一聲,一切的掙紮都停了下來。隻看見他急匆匆下床去了浴室,一會兒就聽見水龍頭嘩嘩流水的聲音。水一直流,一直流,啪啪地敲打著地麵。

素大口喘著氣,這回是真怕了,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剛才再爭鬥下去會怎樣,她無從想像。直到聽見浴室裏的水流聲,才隱約覺得自己是安全了。

素縮在床角,回不過神來。和勤發生正麵衝突,這是第一次。對素,勤可是連大聲說話也不曾有過。今天也不知是怎麼了,勤怎麼會一下變得那麼凶。素覺得受了委曲。

素的第一反應是換好衣服,乘著勤洗澡的機會逃下山去。可跑到門口,她又停住了。

浴室裏水流衝擊水泥地麵的聲音,在深夜裏顯得格外的大聲,倒象是夏日的霹靂雷鳴。勤在裏麵,一個人呆了那麼久不出來。他還好嗎?

素想起,剛才勤起身離開的時候,眼裏滿是受傷後的怨恨。莫非他也有他的委曲?

可明明說好的,結婚之前,不考慮這件事的,他自己也答應的,怎麼如今卻又反悔。

但他以前一直是個害羞守禮的人。認識他那麼久,再熱的天,他至少也是汗衫短褲,就連睡覺的時候都穿著。也不知道他今天是怎麼了。可能是這條新睡衣惹的禍,反正以後是不能再穿了。

也不知道,是否還有以後。他這次好像是真的生氣了。他會不會就此不再理睬自己。

勤對素而言,不單單是男友。有了勤,素的生命裏突然出現了一個可以嗬護自己的哥哥,管教自己的父親,無話不說的朋友。如果沒有了他,以後隻剩下自己一個人,真不知該怎麼辦。素想留下,等勤出來,好勸勸他。

可是,等會兒,真見到勤,到底對他該哄還是罰,素完全沒有把握。想起剛才發生的事,素到此刻還是臉紅心跳,真的要和他麵對麵,可能會連正眼看他的勇氣也沒有。

罷罷罷,躲得一時是一時。素背起書包,一步一挨地下山去了。一路想著,以後可能要和勤保持距離,不能再那麼隨便來山上了。

這件事,在多年以後,一直被素記起。因為她想到了如果二字。如果果當時勤堅持,如果自己一時心軟,那麼後來的一切可能都會不同。他的心,和她的心,可能會就此安定下來,兩個人會順理成章一步步走下去。

事實上,生命裏沒有如果。雖然這件事之後,兩人都沒有再提起,也再沒發生過類似的不愉快。但正是從那天起,他和她的心裏,隔開了各己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