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數了一下,這已經是他第七次道歉了。
本來,一個中國人對著另一個中國人說英文已經夠讓人別扭了。一頓晚飯,他不過接了兩個加起來前後不超過三分鍾的電話,卻已經前後向我道了七次歉了。禮貌當然是美德,但過了度,就讓人覺得疲勞。
他向我介紹說他祖籍山東,但在台灣出生,大學畢業後來了美國。天還沒冷,他已經換上了厚呢黑西裝,脖子上的BURBERRY圍巾綁得密不透風。雖然高大的身材和他的祖籍依舊有著關聯,但精致的金絲邊眼鏡連同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發型,把他齊魯之地的雄渾氣概全給蓋沒了。
但凡認識他的人,都叫他地主。不管原意是諷刺他的舊式作派,還是羨慕他逐年累積的財富,地主也的確當得起這個頭銜。
除了是長青藤理工科畢業的博士,在五百強的公司裏身居要職,他所有的財富精力和時間都無一例外地投向了土地。在高速公路進出口或繁忙馬路交界處,選一塊尚未開發的空地,整片的買下。在手裏捂上個三五年,隻要等來更大的發展商想把空地變成商場或辦公樓,便是套現的時候。
像他崇拜的股神巴菲特一樣,地主向來喜歡做長線。一來可以減少貿然進出場的風險,二來以耐心為代價而追求利潤的最大化。在守著土地等待兔子撞樹的同時,地主還投資商業用的倉庫和民用的住宅。每年光是房租一項,利潤就相當可觀。
在派對上,朋友引見我們認識。我做的是金融,而他擅長房地產投資,對彼此而言,都是不把所有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裏的開始。對於這樣小心翼翼的人,當然我也隻能小心翼翼地待。所以兩人的交情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局限於金融房產投資的電郵交換。
直到有一次,我把在國內度假時拍攝的新疆秋色寄給後,他的感慨不知從哪裏一下子冒出來了。“啊,多希望我能像你一樣,背上行囊,去到世界上我不曾去過的角落。“,等等。
雖然是用英語寫的,但其行文優美還是顯而易見。經我鼓勵後,他告訴我說,他其實從小就喜歡文科。曆史,文學,藝術,向來讓他著迷。在他以後的電郵裏,和我說的多半是他新近看過的書或電影。
一來二去的交流,使我很快發現,兩個人之間的品味有著明顯的不同。有一本他向我推薦的英國電影可把我給鬱悶壞了。電影名字我忘了,說的是一個在華麗宮殿裏長大的貴族子弟,為了家族利益,娶了一個冷漠卻極其富裕的女人為妻。結果不幸福的婚姻導致妻子和別人私奔,而男主角骨瘦如柴地躺在異國他鄉的瘋人院裏,在等待死亡來臨之前,懺悔著他的一生。
除了高貴優雅中揮之不去的陰鬱,我當時並不太明白他喜歡這部電影的原因。但不久之後,他邀請三五個好友到他家晚餐的時候,我似乎在他的豪宅裏找到一點模糊的關聯。
說它是毫宅,不是因為建築或裝修的華麗,而是它占據著市中心最昂貴的土地。在寸土存金的地界,他房子的占地麵積不是用平方米,而得用英畝記算。
鐵門背後,一棟孤零零的房子矗立在綠蔭蔭的草地中央。但除了綠地,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棟住宅無法帶給人任何愉快或悅目的感覺。兩層樓的建築聳著一個高得古怪的頂,向根避雷針似地戳向天空。除了門窗,墨綠色的爬山虎幾乎占據了樓麵房的全部,唯有接近房頂處的露出幾處房梁,被漆成類似黑巧克力的深咖啡色。
房子裏麵雖大,但天花板出奇的低,窗戶也特別狹小。坐在被劃分成無數塊一小格一小格菱形花紋的玻璃窗前,我總是神思恍惚地覺得自己是在大衛.科泊菲爾的姑婆家作客。房子應該從一兩百年前就已經站在這裏,以後逐年逐月地風化衰老。
現在的朋友圈裏,沒人見過他前妻,估計他們離婚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空蕩蕩的房子裏如今隻住著他一個人。原本和他相依為命的兒子,今年夏天也去外地上大學了。
當主人遞給我們每人一份寡淡到幾乎沒有味道的三文魚和兩根瘦得可憐的蘆筍做晚餐時,他有意無意地提到,房子之所以那麼大是為了他兒子招呼小朋友來玩的時候,有可以留宿或玩耍的空間。
參觀樓上樓下房間的時候,兒子的照片在書架上,牆壁和樓梯的拐角處,隨處可見。一個純淨到像露珠一樣的小男孩,張大了兩隻圓滾滾的大眼睛在騎馬,打網球或穿著燕禮服在彈鋼琴。
做為女人,我對房子裏沒留下半點痕跡的前任女主人很好奇。趁他一個人去酒窖拿紅酒的機會,我問他房子裏怎麼沒掛女主人的照片?
“你是說領導?”
對在西方氛圍多年的他,選用一個帶政治色彩的字眼來稱呼自己的妻子,我覺得很奇怪。但我猜我們說的是同一個人,點了點頭。
“領導早回巴西去了。她原本家裏就是那邊的華僑,有自己的農場,好幾代了。這裏那麼小,她住不慣的。”
對於幾英畝的生活空間還嫌小的女主人,我難以理解。但男主人在聚會結束前對土地的看法卻表達得清清楚楚。“股票起起落落,還是做房地產的好。到底那是實實在在的土地,無論發生什麼,永遠會在那裏。除了土地能保值,上麵的木頭磚塊摸得著,看得見的,多少讓人放心些。”
幾個月後,他電郵裏告訴我,他用現金買了銀行的拍賣屋,占了別人貸不到款的便宜。二十八套房子要讓他好好忙一陣子了。
我回信恭喜他積累到第二十八棟投資房。
一分鍾之內,他回郵糾正我,不是一共二十八棟,而是這一次就買了二十八棟。一個投資商兩年前開發的連排別墅,被貸款壓得撐不住了。要買,要求一起過,一次性付清現金。他提起房子的時候好像買的是收市前的廉價雞毛菜一樣輕巧。
地主最後用他並不常見的幽默和我聲明,以後要去忙他的“房事“去了。大概怕我看不懂,一向的英文信裏,出現了用中文繁體字寫的“房事“兩個字。既然人家忙著他的房事,別人自然是不好打擾的。接下來有好一陣,沒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