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從外地出差回來,發現公司電話和郵箱裏有幾個訊息,都是地主來的。說的都是同一個意思: 有事,能否出來一敘?
那麼著急,似乎不符合地主慢悠悠的個性。嚇得我趕緊電話過去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電話裏沒說,隻約我本周末在高爾夫球會所裏的餐廳見麵。
周五的下午我沒上班,和他一起吃的午飯。除了告訴我他剛從國外回來,一直等到我吃完正餐後的草莓蛋糕,而他第一杯的紅酒也見底之後,他才走入正題,和我說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這其實也不是一個故事,而是從前和現在混雜在一起,不連貫卻又關聯著的幾個故事。
地主有一個習慣,每年父親生日前後,再怎麼忙,他也要飛回台北。住在哥嫂家,哪裏也不去,陪著年邁的父親度過一個星期。
一年一次的會麵讓地主清楚看見衰老在父親身上留下的變化。如同深秋懸吊在枝頭的黃葉,日漸一日地凋零萎縮。樹下的人縱然百般感歎,卻又無計可施,隻求老天不要刮風下雨,不要過早帶走飄搖中最後的那片葉。
走入老年後的父親,從開始的找不到鑰匙錢包,發展到後來在街上記不得自家的門牌號碼。被確診為老年癡呆症後的父親,不認識麵前高大的兒子,卻認得照片上舊宅門前的那對石獅子。父親他會指著石獅子,一本正經告訴別人,“我住在那裏。”
明明坐在自己台北的家中,父親卻嘟囔說要回家。地主明白父親是想念大海對過那片亙久不變,卻又無法帶走的土地了。
地主口中的父親,是地主見過的最接近聖人的人。父親除了飽讀詩書,溫良恭儉讓占全之外,還異常地刻己隱忍。什麼事都為別人著想,從來把自己放在最後。在家裏如此,在他任職的中學也如此。
當內戰快打到家門口的時候,父親帶著家眷和班上幾十個麵臨被抓去當壯丁危險的半大不小的男孩們,有鐵路的地方坐火車,沒鐵路的地方行走,裹挾在逃難的人群中,從山東到千裏之外的廣州,一共走了五個月。
等到了碼頭,卻發現唯一讓孩子們能上船過海的可能,是去當兵。父親跪在地上哭著求,眼睜睜看著和自己從峰火中一路走過來的孩子,哭喊著被大兵和刺刀帶走。
父親的精神頭從此就垮了。“孩子是該去讀書,而不是去當兵的呀。”
他對不起臨別時,跟在後麵老遠一路,對他一再作揖囑托,一再淚流懇求的鄉親鄰裏。
直到四十年之後,兩岸開通,眾人回鄉探親時,父親沉著臉,說他再無顏麵回去。從此這樣的話題在家裏再無人提起。
地主是到了台灣以後才出生的。媽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告訴他,在蓬萊仙島的對過,有一片自家的果園,大到看不到邊。伸腳一跳,就可以拽下樹梢尖尖上的那隻半紅半綠的蘋果。往衣服上擦擦,一口咬下去,脆得格崩格崩響。還有萊陽梨,薄得透明的皮,裏麵包的就是一團蜜,滴答滴答往下流。你們小孩子可憐,沒口福。台灣的那個,也能叫蘋果,梨。
地主對於家鄉的土地,除了生出類似對於童話的向往,並沒有真實的理解,因為他在一間兩席大的房間裏長大,父母兄弟四個人擠在窄巷深處。一板之隔的漱洗聲,對孩子的打罵聲,通宵達旦的麻將聲,毫無避忌地從一家穿透到別家,人和人之間沒有一點空隙。
在這裏,唯一能找到的土地是牆角邊籬笆下的泥縫。主婦往門外潑出一盆漂著菜葉的汙水,或是哪個頑皮小童對著牆角撒的尿,偶爾會讓土地裏長出綠葉來。
地主看著鮮嫩的綠好奇。每天喝的奶,剩下最後一口,再加點水稀釋,淋在葉子上。葉子果真一天比一天高大。等葉子長得比巴掌還大的時候,媽媽認出那是芋艿葉。媽媽說,再過些日子,等它再長大些,地下的芋頭可以挖出來吃。
等綠葉舒展到比臉盆還寬還大,長到孩子腰還高的時候,地主對土地的關注和希冀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以至一大早起來,地主發現地上的葉,地下的根統統不見,隻地麵留下一個拳頭大小的空洞,心裏難過了好久。
媽媽也跟著感慨,土能養人。隻要有地,不論多難的光景,日子總能過下去。可憐呐,如今離開了家鄉,離開了土地,東奔西走沒有著落,人也跟著輕賤。
原本從老家攜帶出來的金銀細軟,逃難到台灣已經所剩不多。帶不走的是那片從祖上傳下來,隻有在夢裏才能回得去的土地。魂魄還存活在從前,身子卻困頓於現在的母親,今昔比的結果造成她長日裏唉聲歎氣。四十出頭便離世了。
來到台灣之後的父親變得少言寡語。地主記憶裏的父親經常把自己定在書桌前。台麵鋪著宣紙硯台,旁邊堆著線裝的文史書籍。孩子們很少敢去打擾沉溺在詩書裏的父親。但有一樣例外,隻要一提起故鄉那片遙遠的土地,爸爸會開心得像個孩子,話多得講不完。小哥倆趁機圍坐在父親身邊,聽爸爸講很久以前的故事。開春播種前被鬆開的土,肥得冒油。卷起褲腿光腳踩下去,黑色的土漿噗哧噗哧從腳趾縫裏冒出來,漫過腳背,撓得人心裏直癢癢。秋天樹上的果子多到吃不完,采下來做果醬。加糖加水大鍋大鍋蒸騰著熱氣,聞在鼻子裏,甜得讓人暈乎乎如同睬在雲裏。就連天下出來的雨,滴到嘴裏都是甜絲絲的。
地主說他願意用盡他所有的土地和積蓄,去買回這樣一刻和父親相處的快樂時光。從幾年前開始,父親已經認不出他了,有時還會責問哥哥為什麼領一個外人到家裏來住。雖然地主一再澄清,一再道歉。“爸,我是你的小兒子。孩子不孝,不能在你身邊奉養你老人家。可我真是你的兒子啊。”但在衰老父親的眼裏,對地主有的隻是戒備和懼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