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抱怨,兩個人在三小時內,相處的最大難度來自沙發上距離之間的調整。剛入座的格局是女主人坐在單人沙發裏,客人坐在隔壁的長沙發上。但不久,客人以距離太遠,談話困難為由,邀請主人坐到自己身邊來的時候,主人也不便拒絕。一開始,兩人同坐在沙發的正中心。然後,每隔幾分鍾,客人會借著語句中停頓轉折,把兩人間的距離從二十五公分縮減到十公分之內。害得青青一整晚老是咳嗽,不斷往地上掉諸如紙巾,手機之類的小配件,以便把距離重新調整到心理上可以接受的安全範圍。但一晚上進進退退的最終結果,是兩個人從沙發中間一直移到了沙發的最末端。
盡管側著身子,佝僂著背,青青已經無處可退了。再往後半步,她就隻好一屁股坐地板上去了。青青沒辦法,隻能站起來,給地主看存在電腦裏的攝影和繪畫。他自然說好,但青青坐著,地主站著的勢差,背後的手,便如毛毛蟲那樣一寸一寸地爬了上來。
按理,青青也不是沒經過世麵的小女孩。但當時的情形,讓她的背上汗毛一下倒豎起來。用她的原話,“他是個在這方麵不太靈光的人。”
一向對自己管束甚嚴的人,自然很難享受到常人的樂趣。滿腦袋清規戒律裝上的刹車突然在情欲和時間的雙重催逼下,產生的加速度。如同一部刹車失靈的車,突然從高坡上歪歪斜斜地往下衝的時候,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別扭害怕。
原本該花五秒鍾凝視之後一氣嗬成的擁抱接吻,他在那裏遲疑扭捏五十分鍾還沒完成。要是他再不知趣,如同中世紀的紳士那樣,拎起婦人的小手,卻還猶豫不決,甚至多此一舉地詢問,“我有親吻你的榮幸嗎?”,那會害得所有人都消化不良,嘔吐難受的。
除了對冰箱和沙發的抱怨,女友對木梳也很有意見。
首先是地主在洗手間裏停留的時間過長。這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他剛才檢查別人冰箱的做法。但現在是關了門,留他一個人在女人私密的洗手間裏。他可以愛看多久看多久地毫無顧忌,如果願意的話,他甚至可以在觀察之餘,對女性的生活用品,一樁一件觸摸得更為細致。另一種對他在洗手間裏半天不出來的解釋是生活裏久沒有女人介入的男士,站在以粉紅色調為主,滿是鏡子麵霜香水沐浴液的洗手間裏,經曆了久不曾有過的頭暈心跳。
而梳子上的頭發便是以上猜想留下的真憑實據。這兩根頭發很短,和青青及腰的長發截然不同。女友回憶他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頭發濕漉漉地帶著光亮,估計是連帶著使用了青青的美發產品。
按我的邏輯,客人用了主人的木梳,倒也無可厚非。但青青說她從地主這個微小的舉動中發現了他的虛偽和自戀,並一口斷定這不是她想要找的男人。
這些話,我沒法和地主傳遞。誰要他遇上的是個能聽得見夏天的聲音,畫得出風的顏色的藝術家。當一個謹慎小心的人,遇見一個比他更細致入微的人,結果可想而知。
據地主說,他們之間現在還有電郵聯係,彼此客客氣氣。
轉眼到了第二年,地主的兒子主動要求去北京過暑假。去年在北京認識的中國女學生,臨別就和他約好了的。我聽地主講兒子的暑假計劃時,口氣裏有點鬆動。好像他還有去中國收複失地的意思。地主還說他如果去的話,“這次時間可以停留長點。”
可惜,人再精密完美的打算,也可以被一件完全不相聯,微不足道的事物徹底打亂,比方說一隻紅色的小鳥。
這可不是什麼比喻,而是真有這麼一隻紅色的鳥。身型和麻雀差不多,蹦蹦跳跳,唧唧喳喳。不同的是這隻鳥,全身通紅,嘴巴和爪子卻是橙黃色的,看著就讓人覺得喜性。
有一天早晨,不知怎麼,那隻紅色的鳥飛進一家軟件公司副總裁的辦公室裏去了。這不是每天都會發生的事,副總裁饒有興致地看著這隻鳥。這鳥也不驚,在沒人趕它的前提下,它會歪著頭看人,用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偶爾,它會從書架頂飛向窗台,在窗台之間唧喳兩聲再飛回書架頂端。再怎麼飛,似乎也沒有離開辦公室的打算。
副總裁不算是動物愛好者,他對這隻鳥感興趣,是因為他覺得紅鳥的出現絕對不是偶然,就好像古代帝王喜歡把從河裏撈上來刻著圖文的石頭理解成為祥瑞。
副總裁望著這隻從窗外飛到室內的紅鳥發呆。如果說女士看見一個成功男士容易生出把他的皮夾變成自己皮夾的想像,那麼中年男子看見任何帶有和異性相關的暗示,也不免會生出許多荒誕而勇敢的遐想。
一下班,副總裁招呼一幫朋友出來喝酒。關鍵是聽聽諸位老友對這隻紅鳥不邀而至的解釋。其中就包括了地主。當別人碰著酒杯,一邊恭祝完副總裁鴻運高照,一邊和隔壁的老友交頭接耳,低聲說著一些未必上得了台麵的話,地主知道他們把自投羅網的紅鳥理解成紅顏了。
地主對於中文裏對青龍白虎赤雁的涵義已經極為模糊了,但以他小心謹慎的性格,他更願意把紅色理解成為某種示警,如同路口的STOP標誌都被漆成紅色。
地主的推測很快就被證實了。
副總裁回到家裏之後,發現家裏沒有人。台麵隻有一封信,是代表太太的律師寫給他的。說他的太太已經啟動了離婚的法律程序,將來有什麼問題,或者需要任何文件,請直接和律師聯係。
在這之前,副總裁並沒覺得自己的生活有任何不妥。太太不漂亮也不醜,性格不溫柔但也不算凶悍。雖然沒有孩子,但兩人的婚姻生活不會比別人更相愛,或更不相愛。
除了肚子變大,頭發變少,副總裁的生活裏並沒有太多煩惱。離婚的突兀,比紅鳥自己飛進辦公室更讓人沒有頭緒。
“他現在算是完了。老婆敲他敲得毫不留情。現金退休金股票房產哪樣都不肯放手。搞不好,就得拖出個一兩年的離婚官司來。他整個人變得神經兮兮的,動不動抱著個腦袋逢人就問為什麼,為什麼。再這麼下去,恐怕工作遲早也要保不住了。”
地主告訴我這個故事,是為了點出他的先見之明。“我早說過嘛,這紅鳥不會是什麼好兆頭。”
我也對鳥的故事好奇,正想多問兩句,地主卻轉了話題。
“哎,沒有女人麻煩,但有了女人會更麻煩。”他突然得出這樣的結論,使我沒法接話。
再後來就進入了冬天。我也再沒有收到過地主類似悲秋的郵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