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征得女方同意,把他們彼此的通信地址交給對方的時候,我不是沒有期待的。
甚至比我預想得還快,地主的電話已經追到我這裏。
“你知道嗎?很奇怪呢,我說的話,她怎麼都懂。而她說的話,我也全能明白。我們中文夾著英文講話,不管說什麼,溝通完全沒有問題。有的話,我上半句還沒說完,她已經知道我後麵要說什麼。和她說話,時不時會起一身的雞皮疙瘩。她甚至可以把我腦子想到卻又說不清的意思全都明白貼切地表達出來。哎,你相不相信有靈魂伴侶這回事,這感覺很奇怪,就好像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
青青具備可以讓高智商男子感歎不已的才識,這不奇怪。憑著融彙貫通的悟性和邏輯推理的嚴密,她可以和指揮談論交響樂裏的高矮肥瘦,也可以和外科醫生談論該用哪一種治療方案將對病人的傷害減到最小。但青青可以讓萬事求穩,隱忍自律的地主在三五天之內將她升至靈魂伴侶的高度,這多少有點讓人覺得突兀。
接下來的一兩個星期之內,地主和我通訊的頻密程度比從前翻了幾倍。說的都是青青,談話中他會忍不住打一兩個哈欠,之後一連串的道歉解釋,和中國的時差,他隻能在晚上,也就是中國的白天給她電話。也不知怎麼了,和她一講,就會講到大半夜。
從地主的轉述中,我可以看見青青為他倆描繪的藍圖。
秋日連天的黃葉在腳下踩得嘁喳作響,四下漫步不知疲累的男女,分坐在長椅的兩端。中間夾一隻乏得隻能仆伏地麵,拖出舌頭,大口喘氣的狗。
在不為人知的小島,腳趾陷入柔軟的海沙,身體被太陽曬暖的海浪來回拍打,隻兩顆頭顱浮出海麵,癡對,傻笑,凝望。
一手柱根拐杖,一手牽著對方,攀上阿爾卑斯山之後,俯視維也納森林鬱鬱蔥蔥,多瑙河上碧波粼粼。一家原木搭造的小酒店,春花爛漫從二樓窗台上滿溢出來。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喝冒著泡沫的啤酒。運氣好的話,能撞見莫紮特貝多芬的後人表演背著身子彈鋼琴。
我大概聽明白了,地主可能已經中毒了。一向缺少的浪漫的他,經過藝術家的點撥和啟發,比起常人更加一發不可收拾。如同財富於窮漢,姑娘於和尚,都是致命的吸引。長期的匱乏,不熄的欲望,一經撩撥,平日的清規戒律身家性命統統可以拋之腦後。
在地主臨去中國之前,他說話和從前相比,句子裏多了很多以動物為目標的比喻。如猛虎下山,如蒼鷹展翅,如老驥伏櫪,搞得自己和易水邊的荊柯一樣悲壯生猛,卻又誌在必得。
雖然我還沒從青青那裏聽到她對地主的任何評價,但就以她對地主來訪所做的諸多準備工作來看,她對他,還是在意的。她一再問我,該讓他住哪裏?別墅裏很多房間空著,但發出這樣的邀請是不是容易惹人誤會? 如果住酒店會不會又顯得過於疏遠?
最後她把他安排在美國總統訪問中國時曾經下塌過的酒店,卻還問我是否不夠隆重。光是接個飛機,還得司機,總經理,和青青三個人一起去。
有一點很可惜。眼看火星撞地球的關鍵時刻,地主安排在青青所在城市的逗留時間卻隻有二十四個小時。地主可以解釋成忙,也可以推說下次,但就他這次的行動計劃而言,執行起來的難度會成幾何倍數地增加。
公司有不少派駐去中國的老美。金發碧眼信心滿滿的小夥子回來對我說,雖然中文很難學,但隻要會說三句,基本上可以所向披靡。第一,你的眼睛長得好漂亮。第二,我愛你。第三,方便上去坐坐嗎?
可惜這樣的招式在青青那裏完全不管用。一是年齡眼光不同。二是供求需要不同。要人,滿大街都是,太賤。要心,太貴,誰也給不起。估計地主事先沒把這樣的形勢定位給分析清楚,所以接下來二十四個小時的難度可想而知。
飛機一下來剛好晚飯時間。除了青青,總經理,還有三五好友在五星級酒店湊成一桌。說是歡迎助興,也有審核把關,八卦娛樂的意味。地主的派頭閱曆擺哪兒也上得了台麵,再加上謙虛有禮的態度,進退有度的言談,很難讓人挑出任何毛病。
第二天一早,司機會去酒店接地主去本地的名勝古跡轉轉,陪同的有青青和經理。接著就要直接送地主上飛機去北京了。所以二十四小時的行程當中,真正可以施加一對一的影響力的,前後不超過三個小時。
地主從中國回來之後,不再感歎青青的才情或靈魂,而是她的年輕。
“你不是說她過四十了嗎?根本看不出來,頭發那麼長,腰身那麼細,小胳膊小腿,看上去和個小姑娘似的。”
“然後呢?”我不想錯過任何精彩的細節。
地主笑了。那種想要掩飾卻又躲不過去時,無力疲軟,嘴角向下的笑。
“時間太短了。最後,我是老鷹,猛虎都沒當上。”
我雖然沒有再追問,但這樣的簡單結論很難讓聽眾從中得到滿足。好在我女友電話裏的詳細描述在原本黑白的故事裏添上了顏色。
從餐廳回來,人前的興奮熱鬧一掃而光,空蕩蕩的別墅裏,隻剩下青青和地主兩個人。該說的,不該說的,在過去的三個星期內幾乎全都說盡了。原本傾吐的對象是黑夜中虛無飄渺的神,如今對著的卻是明晃晃燈下一個具體實在的人。就像書裏的林妹妹總和電視劇裏的,長得不太一樣。這其中的轉變,讓兩個人由心靈伴侶的地位一降成為陌生人。
在感覺上一時沒轉過彎之前,腦子裏卻是明白,他還是他,她還是她,而且三個小時之後,他將要從此地離開。所以對於談話的中斷,情緒上的冷場,主客雙方都尷尬著急於補救。
這時候,地主問了一個有點奇怪的問題: “我可以看看你的電冰箱嗎?”
地主感興趣的自然不是家用電器,而是電冰箱裏的內容物,並想以此做為他對她更深一步了解的依據。
冰雪聰明的青青自然明白地主的用意,卻大方回答請便。地主彎著身子埋著頭把冰箱雪櫃裏的每一格每一櫃都仔細看了。關上冰箱時,他既沒有拿果汁牛奶,又沒有拎著可樂和啤酒。空著兩手回來,卻又滿意地坐到沙發上。青青更確定了剛才對地主用意的判斷。
青青說她不介意異性表揚她身上的衣服好看,卻不能夠容忍還未相熟的男子進入自己的衣櫥去一件一件翻看。地主的舉動,不管有意無意,一上來就挑起了青青的戒心。以至地主後來的談話,不管是拉到巴黎還是北京,青青完全無法投入,隻用了最少的腦容量來和他敷衍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