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美國的天氣很奇怪。原本雨水充沛的夏天,連續三四個月竟然一滴雨也沒下。水庫的儲水量降到幾十年來的最低,地麵裂開一條一條細縫,草大片大片地枯萎轉黃 。新聞裏說本市30%的樹木在這次旱災裏幹死了。
持續的高溫幹旱使得人們完全沒了指望。一入秋,卻突然下了場雨。雨點不大,濕潤潤霧迷迷的,但到底也是雨。半黃半綠的樹葉遇見驟寒還暖的天氣,突然生出一種朦朧的悲秋情懷。
就在雨還滴答沒停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封地主來的信。寫得無比傷感。用英文寫的,大致翻譯如下:“我窗口那片已經枯黃的草地,在紛紛細雨裏迎接淋到它們身上的雨滴。啊,我那可憐的青草地,在枯等了整整的一季之後,你們還能回複從前翠綠嗎?我心頭曾經柔嫩的細芽兒,找不到可以澆灌它們的雨水。一天又一天,正在逐漸枯萎消融。啊,我那可憐的青草地。”
我不敢確定地主心中曾經柔嫩的細芽兒到底是什麼。但每次和他見麵,少不了聽他木著臉,慢條斯理的抱怨。諸如,“我原本喜歡文科,後來卻為了父親學了理工科。”“我原本想娶個女人好好疼愛,卻替孩子找了個母親。”“我原本想放下一切,卷起行囊去環球旅行,可還得積累更多財富傳給兒子。”
相同的抱怨,聽了太多次,就是對祥林嫂也生不出更多的同情。最要命的是,除了抱怨,我從來沒見到他做出任何改變自己命運的嚐試。以旁觀者的立場,我無法理解當父母不在,妻子離開,孩子升了大學,當土地不再是追求,財富不再是阻礙的時候,到底還有什麼可以攔著地主去尋找他心中最初的那片綠?
看著他細敏而傷感的信,感覺像是911生命求救線這一頭的接線員。聽了他遭遇,卻又恨他不爭,以至著急憋悶到生氣的地步。要不是理智攔著,我真想對著他的耳朵大叫,“天。你還活著,你知道嗎? 你是有手有腳的人,能救你的隻有你自己。扔掉索鏈,拋開顧慮,趁著你心中的綠芽兒還不曾枯萎殆盡。去找一眼活水,救活心中最後的那點綠。”
基於對小心人,要小心待的原則,我把意思簡化成三句話,按了“發送“鍵給他。“你餓了,就去吃飯。你渴了,就去喝水。現在!”
至於他看不看得懂,那就是他的事了。其實我也知道,我對他的建議不過是停留在泛泛的理論空想階段。但後來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出現了一個可以將他的理想付諸實現的可能。
地主已經上大學的寶貝兒子,下學期暑假要到中國去上課。作為學術交流的一部分,兒子將要在北京的大學裏呆三個星期。出於對兒子的關愛,地主決定抽出幾天時間,陪兒去中國走一趟。這是為公。
私下裏,卻是地主對於中國,更準確地說,是對中國女人的好奇。地主唯一的法妻是具有華人血統,卻在巴西出生成長的女子。從地主透出的一言半語裏,對因文化不同而在婚姻中生出的隔閡,顯得尤其的遺憾。在適當的時機,他會以過來人的身份,給人忠告,“要結婚,一定要找背景和自己相似的人。雖然她的中文說得一點不比我差,但字和字之間的理解是不一樣。”
美國身邊白色黑色棕色,甚至黃皮白心的女子,距離地主骨子裏中國的傳統教育太過遙遠。所以地主偶爾會把目光投向太平洋對過禮樂仁愛的初始地。
過去的十幾年裏,在地主生命占據了過多比重的土地和兒子,使地主少有抬頭的機會。但自從兒子去外地上大學,不論是時間還是空間,一下子空出許多。
地主和兒子真正的分離,不是送兒子去上大學的那一天,而是當孩子寒假裏從大學裏帶回家的韓國女友,毫無避忌地留宿在兒子房間,把房門關上鎖緊的那一刻起,父親清楚地預感到他和兒子的情分再也回不到從前,並且他做為父親的使命可能也快到頭了。
當年紀比自己小一大半的兒子言之鑿鑿要開始追求自己的所謂幸福的時候,地主完全不知道屬於自己的幸福在哪裏。雖然頭發開始日漸稀落,但一周兩次的健身和每天對飲食的嚴格控製,地主確認自己看上去保養得還不錯。隻要他願意,他還是可以帶給女人很多的快樂。
這就是地主想陪兒子去中國的另一半理由。他問我,在中國可有認識的女友,單身的。
要是我沒猜錯的話,地主喜歡的是青苔邊廊簷下無人觀賞卻暗自綻放的幽蘭,而那朵悠遠的蘭,為了保持自身的高潔,絕不會滋生出藤蔓,依附在男人身上。這使我立刻想起了青青。
美院畢業的她,放棄純粹的藝術追求,而把才情精力注入了裝修設計。在過去的十幾年裏,她在江浙滬一帶開了五間建築事務所,接些大大小小的工程。等生意一上軌道,立刻從手下選拔幹將接手管理,自己又去另一個城市開下一間分店。四十剛出頭,她已經處於半退休狀態,除了遇上決策大事,她已經很少再去辦公室了。
以前戴著安全帽腳蹬馬靴,在灰塵滿天卡車鋼精水泥的男人世界裏撕殺奔波的她,如今在空氣清新的鄉間,建了一個她心目中最為完美的小別墅。把自己圍在玻璃做的牆後,獨對青山綠水,野鶴寒塘。
天下的富人不少,但富貴的閑人卻不多。她這個斜倚在維多利亞式樣的仙人靠裏,捧著紅樓夢,連杯熱茶都得別人伺候的閑人,興致好的時候,她會在一天之內烤出三爐不同款式的糕點,配上精美的瓷碟或者插花拍了照後傳到網上,雖然精美的糕點最終常因為沒有人吃而被倒掉。遇上好天氣,她會蹲在土裏擺弄院子裏的花草。采摘下來的花朵,被錯落有致地插在水晶花瓶裏,然後看它們一天一天紅轉粉,粉變灰地枯萎,最終在清雅無聲中凋零一地。
基於她現在的經濟現狀,和上不靠父母,下不依大款的自立,讓青青對男性生出一些互相矛盾的態度。離了婚又過了生育年齡的她,理智上斷絕了對男人不切實際的指望,但夜半人靜時分又止不住攜子之手,共赴白頭的念想。她如果在行為上表現出來女性貫有的欲拒還迎,那和小女孩的嬌羞,或小聰明一點沒關係。隻是她還沒想好,男人到底該在自己生命中承擔多大的比重。
她告訴我說她常常納悶,自己的青春為什麼老也過不完?要是老了,她就可以清清淨淨,什麼也不想了。而在還沒有完全老去之前,她躲在鄉下家中,過她悠長而安靜的日子,專心等待著紅顏終老的那天。
而海那邊的地主,此刻正在自壘的城堡裏,哀怨而傷感。在一季枯黃之後,期待著雨水能重新帶給它生機。他讀過莎翁全套的原版,她看過胭脂齋紅樓的點評。雖然中間隔一片海,倒也旗鼓相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