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棒先生(1 / 3)

現實生活中的美國阿甘。

三更半夜,被一陣緊過一陣的電話鈴吵得實在不耐煩了,摸黑拎起話筒。在我還沒有分清東南西北以前,耳朵裏傳來一個陌生男人低沉的聲音。

“這裏是縣監獄,有一個叫湯姆的,想和你通電話,你願意接他的電話嗎?

恐怖片裏的情節發生在平日生活裏,是一點趣味性也沒有的。再迷糊瞌睡,“監獄“這個字眼還是足夠把人嚇醒的。“願意願意,請你把電話接過來吧。”

我披上衣服從床上坐起來,抓緊了話筒,湯姆在裏麵解釋,“你要相信我,我真不是有意的。不過他那小子也真該被揍一頓。你能來把我救出去嗎? 這裏太冷了,我完全沒法睡覺。可你千萬不能告訴我媽媽,求你了。我媽知道了,哭起來,一定會沒完沒了。”

在我還沒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前,來自監獄的電話已經被掛斷了。估計他在監獄裏的通話時間有限。天還沒亮,我卻再也睡不著了。

湯姆淡藍色像玻璃一樣清澈透明的眼睛,看起來像地上的綿羊一樣馴服,天上的白雲一樣輕柔。我從來沒見過他和人吵架的樣子,即使不開心,頂多是紅著臉走開。他怎麼會做出傷害人的舉動呢。

哎,湯姆為什麼總是那麼讓人操心。

湯姆的母親索菲告訴過我,自從湯姆十七歲即將高中畢業那年,在一場車禍中因為腦震蕩失去記憶之後,麻煩就開始像影子一樣四處跟隨著他。

索菲早年離異,生命裏隻有這一個兒子。和拿破侖同鄉的索菲,秉承了意大利科西嘉島後裔堅毅勇敢的脾性,硬是從ABC123,從綁鞋帶係領帶開始,像對待初生的嬰孩一樣,對湯姆慢慢地重頭教起。在家裏耐心教了三年,終於讓湯姆勉強通過了高中畢業考試。

等我認識湯姆的時候,他除了帶美女照片的雜誌外,從來不讀任何和文字有關的東西。連他說話的速度也比一般人慢。你和他說什麼,他總要垂下眼簾,思考五秒或者更長的時間之後,才能做出反應。而在對話間斷的沉寂中,你幾乎可以聽到從他腦子裏傳出老爺車要啟動之前吱吱叫喚卻總提不上油的噪音。

索菲說湯姆以前不這樣。從前的他乖巧伶俐,記憶力好得和部照相機似的,學校裏的功課從來沒拿過A以外的分數。傷愈後的湯姆, 智商頂多隻剩下了從前的一半,大學是不指望了,他加入了美國海軍。從海軍退役之後,他又開始到處打工。本市的連鎖快餐店和體育用品商店,他幾乎都去上過班。

這些在別人眼裏看出來的可惜,在湯姆那裏,他非但不介意,而且還顯得自得其樂。理由很簡單,因為參軍讓他有機會周遊世界,而上班能和他最喜歡吃的薯條,最喜歡穿的球鞋成天呆在一起,讓他感到非常滿足。

傷後的湯姆不再擅長言辭。在絕大多數的情形下,對我提出的問題,他的回答通常會簡潔到一個詞:“AWESOME(很棒)。”

“很棒“是湯姆的口頭禪。比如說,湯姆喜歡看電影。你要是問他,昨晚的電影怎樣,他會認真地低頭想一想,等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睛會閃閃發光,並且很肯定地回答你,“很棒“。

光“很棒“一個詞,本身並不那麼具有說服力。但你看他說話時斬釘截鐵的神態,連帶著他在沙發扶手上猛砸下去的一拳,感覺他這一錘定音的評語之後還附加了一連串的感歎號。

多試幾次以後,我發現,不管再爛再好的電影,在他那裏答案永遠一樣。也不光是電影,你問他“周末的派對好不好玩?”“你的新工作怎麼樣?”,等等等等,他的答案從來沒變過。

“很棒!“。對他而言,什麼都很棒。湯姆很少對他的答案加上補充說明或者解釋一下原因。可能對他而言,“很棒“是他對生命唯一的理解,如同餓了吃,累了睡一樣天經地義,根本無須解釋。

朋友間私下裏開始管他叫“棒先生“。起先還帶一點取笑的味道,到後來發現他的快樂的確比別人來得真實而長久的時候,“棒先生“的稱謂裏開始生出了一點羨慕的成分。

如同出入富貴人家的門廳能夠暫時分享尊貴一樣,聚集在“棒先生“身邊的人,也可以沾染到他身上的快樂。誇張地說,沒有棒先生參加的派對,簡直就不是派對。他從餐廳酒店裏學來的手藝,讓他可以端上來香脆可口的炸雞和一層一層顏色絢爛的雞尾酒。再加上棒先生金發藍眼的堂皇,和他整晚的歡聲笑語,讓他走到哪裏都是中心。

棒先生從來不吝嗇他的獎賞,和他做朋友的女人,都會被他稱讚為天底下最美麗的天使。而和他交朋友的男人,則可以隨時得到他真誠的幫助。出去吃飯,棒先生一定是搶先買單的那個。哪家的下水道塞住了,屋頂漏水,一個電話,棒先生從來不會推辭。

和棒先生一起出去,我發現他好像到處都有朋友。他喝的STARBUCKS咖啡是免費的,BLOCKBUSTER的碟片對他是沒有歸還期限的。至於去餐廳吃飯,被人送一杯酒,一個甜品,甚至手裏被塞入一個電話號碼的事,也常有發生。

自從在社區裏的網球場上,我三腳貓的球技被湯姆表揚成“很棒“以來,我和他做了五年鄰居。他“很棒很棒“的口頭禪,也一直聽了那麼久。可我到現在還沒搞清楚,他口裏的很棒,到底是真是假,是出自禮貌還是慣性。

有一天晚上,他坐在我家沙發上喝紅酒時,告訴我他現在的女友很棒,並急切的從皮夾子裏拿出她的照片來給我看。即使我有意識地放寬對美女的評判標準,把照片拉近推遠,再眯起眼睛,企圖製造些迷離朦朧的效果,我還是不能從照片上看不出來任何能夠顯示出“很棒“的證據。

看到他睜大藍得沒有一絲雜質的眼睛,一再點頭用肯定的語氣表揚她很棒很棒的時候,我開始疑惑,所謂大智若愚,那麼智和愚之間,它們的表象有時可以是一樣的。至於他是屬於前者還是後者,可能也隻有天知道了。

但這次我沒打算放過他,引他說出他認定女友很棒的理由。結果湯姆和我講了一個故事。

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湯姆喝多了酒,昏沉沉想睡。手裏的方向盤一歪,把大卡車連人帶車一起開進了路邊的湖裏。被冰涼的水一泡,他突然想起來,車裏還坐著一個他剛從酒吧裏帶回來的女子。當他掙紮著要遊上岸的時候,看見頭浮出水麵的女子正往湖的深處遊。他以為她是去救他,拚命在後麵搖著胳膊大叫,“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快回來。”

沒想到女伴卻是置若罔聞,繼續向前越遊越遠。等女子一步一步從湖裏上岸的時候,吸引湯姆目光的,不光是濕透的裙子覆蓋下年輕豐滿的胴體,還有女子胸前橫抱著的一打罐裝啤酒。這打啤酒,正是女子往湖深處遊的原因,是她從卡車後座上搶救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