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早春2(3 / 3)

直到他在我的生命裏出現。

在那之前,我一直生活在漫長而寒冷的冬天裏。久不見太陽的天空,灰暗的雲層低沉得讓人喘不過氣。沒了樹葉的遮掩,隻剩下光溜溜的枝杈。連原本在樹枝上跳來跳去,唧唧喳喳的小鳥也通通不見了。

大樓裏沒有暖氣。關上了門窗,等上了課沒人進出,風灌不進來的時候倒不覺得太冷,隻是露在衣服外邊的手指時常發麻,寫起字來抖抖索索地不利落。我最煩聽人說,隻要習慣了就好了。 即使是真習慣了,那也不代表我喜歡。就像我天天忍受著眼前的嚴寒,但這不說明我不向往夏天的綠。我隻是明白自己的處境,大人早就設立的遊戲規則,我的哭鬧喊叫逃跑全不管用。隨著日子按慣性前進,我幾乎開始習慣這種沒有變化,沒有聲音沒有色彩的生活。

但這一切,自從他出現的那一刻起,突然變得不太一樣。

那是初三的時候,天氣剛剛開始回暖。他站在講台的正中央,被草履蟲介紹說他從外地轉學來,會說日語。新來的同學半低著頭,沒有說話。直到他抬頭的一瞬,我突然想起幾天前,在校園裏撞見的一棵櫻花樹。

課間操時間,排著隊走到操場邊,忽喇喇眼前出現一棵兩三層樓高的櫻花樹。龐大的樹冠撐起剔透晶瑩粉紅色的雲彩,層層疊疊懸浮在空中,不沾一絲塵埃。微風吹過,天上的繽紛化做點點花瓣雨,不疾不徐優雅飄下,灑了人一頭一臉。

詫異於前所未見的光彩,我仰著臉在樹下癡迷著不願離開。被身後的人推搡,“讓開,讓開。你擋住路了。”

我一驚,轉身逃入臨近的洗手間。過道裏有窗,正對著櫻花樹。接下來十分鍾的操練時間,我躲在洗手間裏,怔怔盯著遠處的繁花錦樹發呆,心撲通撲通跳得好快。

站在講台上的新同學,雖然沒有花的絢爛眩目,卻有樹的淡定潔淨。人若可以化蝶,那必定也可以化成樹。他就是那棵讓我心跳失控的花樹。

老師把他的名字寫在黑板上,單名一個字,我不認識。回家翻字典,解釋為美好繁盛的樣子。果然人如其名,我猜得一點沒錯。

按老話說,人的美麗分兩種。一種是初看清,再看濁的“清裏濁“。另一種是初看濁,再看清的“濁中清“。他卻是異類。初看驚豔,二看,三看,每次還能看出讓人讚歎的美。讓人怎麼看,也看不夠的脫俗清麗。

從遇見第一天起,我的目光就沒法離開那棵樹。當然是在不被老師同學包括他在內的任何人發現的前提下。這其實很難做到: 我坐第一排,在老師眼皮子底下,不方便亂動。他坐在隔了我三排的正後方。連斜眼偷看的可能也沒有。即使誇張地轉一百八十度回頭,隔著後麵那麼多人,頂多也隻能看見他的頭發或鞋子。

唯一接近他的機會是收發作業本的時候。我可以看一眼作業本的封麵,大聲叫出他的名字,然後堂而皇之對著他坐的位置走過去。他通常任由我把作業放在桌邊,很少抬起眼睛或伸手接過。他的眼簾始終向下,顯出長長的眼睫毛。

有那麼幾次,他的眼光會和我的偶爾撞見。隻一閃,他便躲開了,狡黠得像樹林裏易驚的鹿。對溫和的小動物而言,剩下的武器隻有逃。藏在林子深處的精靈,成天豎著耳朵,提著心肝。一有風吹草動,撒開蹄子就消失不見了。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見過他奔跑的模樣。每天上午,在午休鈴響起前的幾分鍾裏,要是聽見咣當一聲從教室後方傳來,那一定他鋁合金的飯盒和裝在飯盒裏麵的鐵調羹發出的撞擊聲。隻要下課鈴一響,全校近兩千個師生會同時湧去餐廳打飯。但凡嚐過一次餓著肚子排長隊的滋味,就能明白搶占先機的重要。

往往老師剛一宣布下課,在其他人還沒站起來以前,他已經拎著飯盒竄出了教室。腳下像是裝了彈簧,彈跳了幾次就跑不見了。

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傳遞給我一個信息: 他並不是無可救藥的書呆子。至少,他也和我一樣,一經許可,會迫不及待地離開教室。

才剛轉來班裏沒多久,各門功課大大小小的測驗考試的冠軍卻已經無一例外地被他占了去。像這種十項全能的人,很容易讓人懷疑會不會是個除了讀書之外,腦子裏一片空白,連生活也不能自理的傻子。尤其他那麼安靜的,安靜到讓人對他一無所知。我很少有機會聽到他的聲音。他下課不同人說話,上課也從不主動舉手發言。這對我很不利,因為隻有等他站起來發言的時候,我才能堂而皇之轉過頭去,甚至拿手托著塞幫做沉思狀地盯著細看。

即使輪到他被點名回答問題,能用一個字概括的答案,他絕不會用兩個字解釋。說完後坐下,從不拖泥帶水。倒是被老師叫到黑板前去解習題的時候,可以窺見他的板書漂亮整齊,像用尺量過的一般大小,思路清晰簡潔,再難的題,在他手下總是繁化簡,簡化無地一一破解。不光理工科厲害,連語文老師也在課上拿他的文章當範文來讀。還點評說他寫高樓的宏偉,不直接描寫高樓,而寫路人仰頸酸痛的筆法巧妙新穎。

沒辦法和任何人分享對他的感受,能聽見老師們上課對他的誇獎,不禁暗自得意的。仿佛如此一來更證實了自己慧眼識英雄的判斷。

果然到期末考試結果出來,他不但是全班第一,還是全年級第一。看見這個老在心裏念叨的名字被毛筆正楷放大,貼在公告欄裏的榜首,被人談論被人羨慕。我喜歡的那個人應該在讀書上是所向披靡,無人能敵的。尤其我自己武功不夠,突然半空中跳出來個世外高人,把別人統統打得落花流水,讓我有種不能與外人道的偷歡喜。

觀察了他很久,一年到頭不變的白襯衣黑褲子,冬天加一條灰色的套頭高領毛衣服。騎一輛幾乎被磨光了商標的黑色“永久”自行車。從來不戴手表,更不用WALKMAN聽音樂。除了他的長相和功課,我對他幾乎一無所知。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和我一樣,也生活在沒有顏色沒有聲音的世界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