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稀奇古怪的事,隻有莎莎想得出來。說不定哪一天,莎莎會突然從窗外丟一張紙團進來,約我去學校對過的冰室見麵,告訴我她轉班之後發生了什麼事。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覺得莎莎會來找我的可能越來越渺茫。
在教學樓裏,我曾碰見過莎莎和她同班的兩三個女同學有說有笑地從我麵前經過。走廊並不寬,我和她幾乎擦肩而過,但她連頭也沒有側一下,像是沒看見我。我像個白癡,站在她背後,傻傻地看著她離我越來越遠,心裏著急卻又無計可施。
她已經有了新的朋友,可我進進出出還是一個人。可能是因為到了避嫌的敏感年齡,我們班裏的男女生之間形成老死不相往來的默契,至少在表麵上從來不說話,不接觸。而我和身邊的女生,除了相互間偶爾抄抄功課的交情,很難再談到其它。參加過一次她們在校外的聚會。清一色的女生,到茶室一桌人一坐下來,從一打到二,從二打到三,不知饑渴地打撲克玩升級。累得在一旁圍觀的我,直打哈欠。就連她們玩的課間遊戲,也完全引發不了我的興趣。
一下課,女生們唧唧喳喳衝出教室,把橡皮筋放在膝蓋的高度,一個接一個,口裏唱著兒歌往皮筋上跳。隨著皮筋越升越高,能順利通過的人就越來越少。當橡皮筋被平舉過頭的時候,上課鈴就該響了。等到下一堂課間,她們會從膝蓋的高度再重新跳起,如此繼續循環往複。我寧可一個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書。當然不是教科書,而是大人嚴厲禁止的閑人書。如果教室裏人不多的話,可以把小說藏在教科書下麵,偷偷一行一行往下移著看。
最近女生裏開始流行三毛。但看她的書,除了向往之外,更讓我覺得難受。三毛可以抱著裝滿了錢的枕套任性地跑去撒哈拉沙漠。而我除了學校和回家之外,什麼地方也去不了。其實撒哈拉到底長什樣子,會遭遇到什麼樣的傳奇,並不重要。我最羨慕的是她身後那個永遠對她死心塌地的荷西,會陪她遠走大漠,會陪她去深山探險。
在街上看見過年輕的情侶,旁若無人像連體嬰一樣粘合環抱在一起。而我,卻得一個人騎車上學,一個人去餐廳用飯,一個人低頭準備考試。我不明白,為什麼成年人可以出雙入對,但比他們更加瘦小脆弱的我,遇事卻要一個人去承擔。
是不是真如書上所說,人被一劈為二後逐到塵世,然後會用漫長的時間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另一半。也不知上天為我準備的那個他,到底是誰,要等到什麼時候,他才能出現。他不用像希臘的海神那麼英俊,也不用如荷西般癡心苦等六年,隻要他能時常在我身邊,陪我說說話就好。
我現在很少有機會說話。自從上次和老媽發生了那次爭吵,雙方都是屏氣斂息,格外地小心。像是進入了毅力比拚大賽,誰先開口,誰先討饒的那個就輸。其實不說話也好,揀老媽愛聽的說,違我的心。說出我想說的,激化矛盾,對誰也沒好處。既然找不到折衷的辦法,敬而遠之地避開,可能也是最安全的做法。
好在這樣僵持的日子沒持續太久,我媽去外地出差了。臨走前,她居然把十四寸的彩電給鎖到放棉被的櫃子裏去了。更要命的是我被托付給隔壁家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奶奶照顧。老太太雖然頭發全白,卻是精力旺盛戴著紅袖章的街道主管。除了負責我一日三餐,她還會時常走到我的房間來,等確認我正在做功課之後,才滿意地離開。
一到晚上,電視裏開始播放香港來的武打電視劇。隻要粵語的主題歌一響,街上很少能看見人。我站在過道裏,聽別人家電視裏傳來武打時兵器相接的碰撞聲和格鬥時的吆喝聲,台詞和情節隻能斷斷續續猜個大概。眼睛看不見屏幕,卻張望著隨時可能從過道兩端出現的鄰居。連牆也不敢靠,時刻準備要抬腿晃手,可以裝成剛好路過的模樣。
正以為自己的生活低穀到不能再低穀的時候,莎莎突然失蹤了。
這成了學校裏的大新聞。自從莎莎跑到黑板麵前,用粉筆寫下“我無法超越自己“這幾個大字之後,誰也沒再見過她。包括她的同學,老師,家人,當然也包括我。她沒有回家,也沒有再來上學。
聽說她家裏人去警察局報了案,但也沒聽說有什麼發現。除了黑板上的謎語,和因此引發的種種猜測,莎莎什麼也沒給我們留下。
大人不喜歡我和莎莎交往,可能和她經常說出和她年齡不符的話有關。“超越自己“,她到底是什麼意思。可惜我不是弗洛依德,沒辦法從她留下的字句裏麵,找出任何線索。
十四五歲的在校女生,無緣無故失蹤的話題在學校帶著明顯的禁忌。莎莎像馬嵬驛的楊貴妃,在私底下被衍生出各種的不同的版本。絕大多數的故事通常和男人有關。有人說見過她和年紀大她許多的男人在街上親嘴。也有人說在山裏隨便找個懸崖往下一跳,十年八年絕對找不到。更多的猜測是莎莎失蹤是因為被人搞大了肚子。再然後的結局顯而易見,不是他帶了她私奔,就是她為他殉情。熱衷傳話的人,在轉述有關莎莎小道消息的時候,往往會拿一隻手遮住嘴,臉上帶著幸災樂禍的微笑。
對別人而言,莎莎隻不過是用來消遣的故事。但對我,她卻是個會把落葉比喻成折翼的蝴蝶,聰明伶俐卻又多愁善感的朋友。每當她說話說到開心的時候,微翹的嘴角邊,會一邊一個生出小酒窩,瞳孔裏發射出像月亮一般柔和的光芒。
我不介意傳言的真假,隻關心莎莎還會不會再回學校裏。哪怕她繼續對我不理不睬。已經快有一年沒和莎莎說過話,我不知道她生命裏到底遭遇了怎麼樣的挫折,才讓她做出那麼決絕的行為。我逃到樓底下不遠就回來了,可她卻比我勇敢許多。
莎莎說過,無味的日子像甩也甩不掉的濕麵粉。她是真的把家庭和學校,連同自己年輕的生命當濕麵粉一樣給徹底甩掉了嗎? 雖然之後誰也再沒見過莎莎,但我更願意相信,她是跟著自己心愛的人,一起去了像撒哈拉沙漠那樣神秘的地方。在那裏,她可以按照按自己的心願,過著她想要的生活。
這讓我想不明白到底該為莎莎的解脫感到高興還是難過。但這並不妨礙我在以後的日子時不時想起她。看到小說裏的女主角如同煙花般寂寞,這讓我想起了莎莎。她於我,就像單調無味的生活中一閃而過耀眼的煙花。而煙花熄滅之後,留在黑暗中的我,卻比原先更加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