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在很用心地學調酒,掄杯子,掄卷成球的襪子。不過她對這個沒有天分,常常手忙腳亂,在小小的陽台追成一團。貓左衝右突地躲她,襪子掉進了杯子。我都不忍看,我閉上眼睛,笑破了肚皮。
有一天晚上,已經是淩晨兩點了,突然接到她的電話,急得都快哭了:“你快來,你快來,我在二環出口等你。”
我嚇到了,穿著睡衣衝進出租車,趕到的時候,看見她和另外十幾個小孩子攔在一輛過境的卡車前麵,舉著標語,情緒很激動。
問了才知道,原來她們在論壇裏得到消息,有一批流浪貓要運去廣州,變成水煮貓,她匆忙過來阻止。看見我,她就哭了,結結巴巴地講不清楚。愛心組織和貨主一直僵持到天亮,因為有正規的運輸手續和合法的檢疫證明,警察隻能強行把她們驅散。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安慰她:“不要哭了,有些事情是我們無能為力的,貓和豬啊羊啊是一樣的,隻是食物鏈的一環。”
我這樣說,她就生氣了,一路上,不再說話。到小區門口,很仇恨地看我一眼,然後頭也不回地跑掉。
我坐在行李箱上,天還沒有完全亮,偶爾有風吹過,有露珠滾進脖子,涼涼的,像一顆眼淚。本來我想告訴她,今天我要走了,其實早就應該走了,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心情,所以一直拖著。就是昨天下午,我終於下定決心,定了機票。
關上陽台的窗子,她的貓聽見聲響,想要躍過來,我朝它揮揮手,說再見。它好像感覺到了,突然抬起頭,看向遠方,很難過的樣子。我也抬起頭,天已經亮了,遙遠的天邊,有一枚清瘦的小月亮。
04
轉眼又是冬天,卻不是認識她的那一年冬天,算一下時間,應該是三年之後了。那天我正在工作,突然看見她了,穿一件寬大厚實的男裝毛衣,煙灰色,仔細看,居然是我搬走的時候,丟在舊居陽台的那一件,袖子起了細密的小毛球,柔軟而陳舊。
她把一張身份證推到我的麵前,說:“我今天滿十八歲,我可以跟你學調酒嗎?”
DJ真是會煽情,應景地把梁靜茹的《勇氣》推上去。她接過我手裏的紅石榴汁,熟練地勾兌,加冰,在手心手背旋轉。她笑笑地看我,竟看得眼淚掉下來。
她說:“我就知道我一定能夠找到你。”
從酒吧出來,下了很大的雪,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街上走,卻不知道走去哪裏。
她好幾次停下腳步等我,催促:“你真的老了,慢吞吞地像一隻蝸牛。”
我追上她。
她問我:“為什麼你不給我打電話?”
她翻出手機給我看,她儲存的那個“他”,已經變成了“它”。
她說:“我恨你,為什麼你的電話永遠都關機。”
我說:“我過來之後,那部電話就欠費停機,我換了新電話。”
她說:“我找不到你,我往那個號碼充電話費,還是打不通。回家的路上,錢包放在車筐裏也丟了,我媽一直安慰我,難過什麼,丟了拉倒。她不知道我難過什麼,我難過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雪越下越大,轉眼便淹沒了我們來時的腳印。她抱著肩膀,像三年前的春天一樣,明明很冷,卻裝得堅強。
我說:“為什麼不多穿一點,南方比北方更冷。”
她笑笑,把自己抱得更緊:“這件毛衣是你走後,我的貓叼回來的,抱著它,感覺像抱著你。”
她這樣說的時候,我狠狠地吸著手裏的煙,不敢停下來。我怕我一停下來,眼淚就會掉出來。
05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跟她道別的。
我回到家,翻箱倒櫃,找到了我的舊手機。
妻子莫名其妙地看著我:“你翻舊手機做什麼,我幫你選的新手機不是很好嗎?我剛剛給你下載了新歌,全都是關於冬天的,還有那屏幕壁紙,一朵朵雪花,多美!”
我默默無語,我想,我是不是應該把往事塵封在冬天呢?
後來,我在陽台上養起了一株細弱的風鈴草,我希望它能早點長大,爬滿我的窗子。
一個寂寞的午後,突然聽見一陣清脆的風鈴,我跑過去看,遙遠的另一座陽台,掛著一串紫色碎花的風鈴。一隻貓來回地嬉鬧,它居然認識我,朝我張望。
是她。
她說:“既然不能在一起,我願意這樣和你比鄰而居,一如從前。”
為什麼我就沒有想到呢,養一株風鈴草需要多少等待的時間,這讓我們懼怕。可是有時候,時間又是很快的,就像我們的故事,明明剛剛才抽出小綠芽,季節已經翻閱到了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