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兒問你是做什麼的?是我們學校的學生麼?

我寧願自己隻是個普通的學生。

那你不普通在哪裏?

男生索性在路邊的草地上蹲坐了下來,話筒接著的曲線幾乎被拉成了直線。晚上的星空曖昧不清,但已經比市區的景色好看許多,偶爾會有一架民航客機以三顆亮燈的姿態緩緩滑過墨色的天際,就像天空下的馬賊一樣的孤獨和脆弱。

在沉默中簡若寧可能猜到一二,便說,我明白了。

駱必達的心黯淡下去,他回轉頭,看了看Z樓五樓的那個陽台,問,我以後能偶爾打電話給你嗎?隻是為了和你說一會兒話,聽聽你的聲音。

簡若寧問了個對電話那頭的人來說太具誘惑力的問題:我們不能見麵麼?

對方吸吸鼻子,苦笑笑回答她說最好不要,也許你見了我會失望,我見了你也會很危險。

她想了想講,好吧,——但我該怎麼稱呼你?

駱必達看看天上,又看看停在遠處草地邊的一排自行車,臉頰上露出一個久違的酒窩,講你就叫我馬賊吧,偷馬的賊。

女孩在電話那頭輕輕重複道:馬——賊?

男生把頭靠在電話亭的立柱上,看到先前為了方便而放在電話機上的兩枚硬幣,點點頭說:對,馬賊。

親耳聽到他說出“馬賊”這兩個字的人,簡若寧是第二個。

第一個人,叫肖子龍,而那年,駱必達十二歲。

他們會認識,是因為一枚硬幣。那是個物價尚未飛漲、通貨也沒膨脹的年代,駱必達隻是一個中預班男生,連小隊長的職務都不曾接手,成績和相貌一樣默默無聞,每天坐公交車上下學很少遲到。

然後在一個星期四下午,他發起低燒,班主任摸過他的額頭,便準了假讓他回家。因為原來的路段在挖路鋪煤氣管,隻能走另一條路線去車站。經過臭河浜邊上那條小馬路時,他便看到了那幾個男生,年紀隻比自己大三四歲,其中兩個穿著職校的校服,有一個甚至頭發染著顏色,但不管是倚著路燈的還是坐在馬路沿上的,手邊或身邊都有一輛自行車。

那時常有街頭少年搶劫學生的事件,駱必達也在學校裏看到到過臉上留著煙疤或者嘴角帶著淤青的受害者們無言的證詞,便一心想要快點離開,但目光卻不由被那群人發出的喝彩所吸引過去。

那是兩輛自行車,在午後空曠的小馬路中央幾乎並肩而馳。在他們前方五米處有兩個故意擺著的礦泉水瓶子,間隔三米。在邊上幾個男生的怪叫聲中,兩個騎車人同時將車把猛地往左側斜拉下去,人卻向右彎下腰,脊柱弓如捕食的貓,然後張開手臂,在車子疾馳而過的瞬間各自捏住瓶子頭部將它拿起來。

邊上觀眾們的大呼小叫沒有因為這個回合較量的結束而平息。左邊的那個騎手靈巧的調了個頭又騎回他們麵前,將手裏的空瓶子扔給眾人,聲音嘹亮的問道:這句平手,再來個小點的!

話音剛落,就有人舉著個空的啤酒易拉罐走過來擺在原先放礦泉水瓶子的地方。

易拉罐隻有一個,所以這次分先後。

剛才右邊的那個騎手離罐子得最遠,由他先來。因為這群人都明白,彎身撈東西的時候,車子最好是在滑行狀態下,雙腳不用力,人車間的力量方向最簡單,也就最容易保持平衡,所以撈東西前需要騎一段距離來給足滑行的速度,這樣越能彎得低。

可惜這些經驗對他來說無濟於事,易拉罐實在太矮,隻有礦泉水瓶一半高,他的手指掠到罐子頂部邊緣卻沒能抓住,易拉罐卻被他碰翻了,在眾人的一陣歎息聲中丁令哐啷滾出去好遠,最後在七八米之外一個初中生的麵前停住。

駱必達擯住呼吸,那群人的目光現在都在他身上,使得渾身血液一冷。他這才後悔前麵看他們撈瓶子看得入迷,在這裏呆得太久了。

剛想走開,忽然感到一陣氣流從耳側卷過,根本看不清是什麼東西,隻恍惚覺得一隻老鷹從天而降,而自己是隻兔子,逃無可逃,便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

幾秒鍾後,世界一片漆黑,但耳朵裏卻聽到一陣歡呼聲,他慢慢睜開眼,看到之前左邊那個騎手挺得筆直的背和他胯下的車後輪,右手高高地舉著,那個易拉罐被他拿在手中輕輕揮動。

駱必達意識到那股疾風便是騎手的來勢之氣,幸好那個罐子到他腳尖還有一米距離。

可惜他自己沒看到彎腰撈罐的場景。

像是要彌補駱必達的遺憾,那人經過對手的車前時作滑行,然後俯身下腰,隻聽很悶的“叮”一聲,易拉罐已經被他問問放回地上,原本光潔的罐子腰身出現一圈皺紋。

那是他用力砸下的後果。

一旁的觀眾看得幾乎沸騰。

另一個騎手隻是漲紅著臉,卻遲遲沒有動,眼看著公證人將那一百塊錢的賭注恭敬的奉給對手,嘴唇被牙齒咬得煞白,忽然就從手腕上解下來一塊表,道,有種的話你能撈角子,我這塊卡西歐就給你。

所謂角子,就是硬幣。

話說完,所有人都朝他的手表看去,表的金屬部件在五後陽光的照映下閃閃發亮。他們平時和表的主人經常廝混,知道他遊手好閑家底不薄,但今天輸了一百塊錢顯然紅了眼,要拿這身上最後值錢的東西挽回一點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