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微微地亮了。遠處傳來渺茫的鍾聲,剛到卯時。殿裏隻在錦榻一側點了一盞燈,立在長腳的燭架上映下飄渺不定的燭光。月已經沉到西邊,東邊早泛了魚肚白,天空是蒼白的顏色,連一絲雲都看不清楚。
畫扇坐起身子,身上隻有一件羅衣,兩根帶子在胸前綁了個好看的結,隨著她的呼吸微微起伏。她呆呆地坐了一會,想要思考些什麼,腦子裏卻是空白一片。隻能搖搖頭,重新伏到枕上。
身邊是他輕微而平穩的呼吸聲,在這樣的寂靜下,才聽得清清楚楚。他還睡著,睡得香甜,嘴角微微上揚,浮著一絲絲的笑意。他夢到了什麼?他的夢裏可有她,她可曾進過他的夢裏?他的側臉很好高,高低起伏有致的輪廓,白皙的皮膚帶著些許細微的傷痕,許是年幼時候調皮留下的。他的睫毛亦是很長,像女子的一般微微翹起。
忍不住伸出食指去,輕輕撥弄那微微顫抖的睫毛,又從睫毛滑到了他高挺的鼻,和微薄含笑的唇。手如跳舞般在半空中劃出他臉的輪廓,輕輕一抖,猛地縮回。
又沉浸在了不知名的世界之中,又忘記了她身上的仇與恨,又忘記了,是他失手殺了姑姑,如今他隻是她複仇的一枚棋子……
“叩叩叩”響了三聲,門外想起的竟然是許久不見的吳意子的聲音。“啟稟皇上,卯時三刻,該起了。”
她側過去看了看方才還熟睡著的皇帝,此刻竟奇跡般地已經睜開了眼,調皮地衝她眨了眨,又一笑,隻餘溫柔。她有些愕然。這是第一次皇帝留她在寢宮睡到了這個時候,按規矩,她是在寅時三刻之前就必需離開的,這次是皇帝下的旨意,準她無需離開,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一日到這個時候他都會醒來。
或者說,他早就醒來了。
霎時臉上一紅。
悠兒伺候著更完衣,他便走了。畫扇原是要起來的,隻是他卻不許:“你累了,多睡一會罷。”
她倒是不累,隻是她知道,從今以後她真的是要累了。昨夜皇帝為了她將王才人遣回,又留她在這睡到天明,怕是這後宮之中是有更多的人開始注意她了。
東邊湖裏的荷花開遍的時候,太上皇下了退位以後的第一道旨意,準皇後回大興國省親。
這旨意來得突然,朝野上下一時議論紛紛。明眼人都知道,這次皇後回大興國,明裏是省親,實則是前段日子在宮中不知為何冒犯了太上皇,遣回大興國思過的。大玥朝與蕪林的仗還在打著,大興國仍有利用的價值,自然是不能撕破臉皮,廢了皇後遣的,隻是據說那件事牽扯到太後,太上皇是怒不可遏,再不想看見皇後一眼。
皇帝亦沒堅持,順了父皇的旨意準皇後回國。
不少人嗤之以鼻。當初是誰急衝衝地便要求了太後,替他娶回大興國的公主,說今生隻愛此女一人,得之別無他求,如今才不過一年光景,枕邊便已換新人。
走了!
畫扇抓起小幾上一隻茶盞,狠狠地朝地上砸去。五六月的天氣,地上早撤去了猩紅色的地毯,如今是光潔的玄黑色大理石,茶盞擊落,發出“啪啷”一聲碎成幾半。月眉急忙蹲下身子去收拾了,一邊低聲勸道:“娘娘莫這樣,小心讓外頭的人看了去,落了口實。”
“什麼口實!”畫扇忍不住喊道,“我如今還怕什麼口實!她走了!她回她的大興國去了!便不再是大玥朝的皇後,依然是大興國的公主!她失去的,還遠遠不夠,比起我失去的,還遠遠不夠!”
月眉看了一眼門外,示意畫扇小聲,又低聲道:“娘娘是要她死,不用急在一時。她如今是回去大興國了,可是隻要皇上一日不廢後,她依然是大玥的皇後,總是要回來的。便是不能了……”聲音更低,“隻要娘娘助王爺成事,小小大興國簡直不足掛齒,到時候娘娘您要怎樣便怎樣,她還不是娘娘手裏的螞蟻一般。”
一番話說得畫扇漸漸平靜下來,怔了一會兒,終於吐了口氣。
“叫人預備一下,本宮去送送皇後。畢竟本宮曾是她的陪嫁,也有一番話要她帶給家鄉的親人。”
月眉下去安排,畫扇仔細地打扮了,穿上平日不穿煙霞色綾羅長裙,長長的裙裾拖地,在玄黑色的地麵上。精心地梳好繁複的蝶翼雙飛髻,張揚地插滿了珠釵珊瑚步搖,雙頰紅霞飛,顧盼之間,眉目是妖冶的誘惑。
她看了看窗外,日頭已經升到半空。時候已經不早了。
趕到乾華門的時候,若如正要上馬車,王才人站了在一邊,侍女小蕾打著傘在身上撐著。聽見身後的馬車聲,若如定住了腳步,回首看時,已經白了臉色。
“皇後娘娘這麼早就動身了,初兒差一些趕不上來送行。”卻不下車,隻在馬車上半倚半靠了,笑得春華燦爛,連頭頂上的驕陽烈日都要遜色三分。“巧雲見過雲嬪。”巧雲乖巧地行禮,唇邊依然是甜甜的笑意,比之從前卻少了幾分怯色。
畫扇點點頭。
是了,如今她又升至九嬪位品,不再是雲婕妤了。
若如臉色難看,隻淡淡地對王才人吩咐了聲:“你先回去罷。”王才人依然是乖巧地福了福身子,告辭離開。
畫扇抿了抿嘴。於這個王才人,是這個後宮的女子中她最猜不透的。她從不惱,從不張揚,無論怎樣總是一副乖巧的模樣,即便那日她攔了原本要臨幸她的皇帝,她亦沒有惱怒的意思,還日日到流雲軒來教她彈箏,談笑間也沒有生氣的模樣。
“你來做什麼?”見王才人走遠,若如沒好氣地。畫扇笑:“對外,我曾是你陪嫁的丫鬟,事實上,我卻是你的妹妹。姐姐要回大興,妹妹來送一程,難道說不過去嗎?”
若如冷哼了一聲:“怕你是巴不得我走,好讓你坐上這大玥朝皇後的位置吧?”做夢!她雲若如並無犯什麼大過錯,皇帝沒有理由要廢後。冊封妃子或許是皇帝個人的事情,而皇後卻是母儀天下的國母,豈是隨便說廢就廢的?
畫扇忍不住笑出聲來:“姐姐錯了。妹妹並不想姐姐走。”臉色忽地一沉,眸子中露出凶光可怖,“我要你留在這皇宮,等我親手殺了你!”
若如一愣,隨即笑了。
“雲畫扇,你真可憐……”她輕若無聞地,“即便我日後真的死在你手裏,可起碼我過過最幸福的日子,我曾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曾經有一個皇帝那樣嗬護著我;我曾是父皇最疼愛的公主,我享盡榮華富貴。”她越發地得意起來,“而你,你的前半生已經是暗淡無光,你的後半生,也會永遠活在仇恨裏,永遠。你的一輩子,都注定了暗淡無光!”
話畢,再不看畫扇,徑直上了馬車。喜兒在馬車旁,亦似笑非笑地看著畫扇。馬車轆轆行駛,喜兒走過她身邊,亦帶著那詭異的笑,低低地說了聲:“奴婢見過七公主。”
七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