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裏傳來定遠侯的咳嗽聲,他急忙湊上前去,低聲地:“侯爺。”裏頭傳來林遠低沉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到哪兒了?”
他環視了下四周:“侯爺,快到藺州了。”
車中“唔”了一聲,又是低聲的自嘲,“還真坐不慣這馬車,腦子都不好使了。”溫順良聞言咧嘴無聲一笑。
前頭有人騎馬而來,到他麵前停下:“溫大夫,有您的信。”
奇怪,明明看不到,溫順良卻肯定這時候馬車裏的人一定是豎起了耳朵,細細地聽著他的動靜。他結果信件,隻瞄了一眼。
“侯爺,是她來的信。”
馬車裏又是“唔”了一聲,便沉寂下去。
溫順良深呼吸一口氣,緩緩打開一目十行地看完。原來是向他詢問定遠侯的病情的。七公主果然……下了決心。
“看樣子,皇上並沒有處死那個女人。”馬車裏的聲音忽地變得病怏怏,有氣無力起來。溫順良瞄了一眼還在一邊的信差,不禁佩服定遠侯行事縝密,連自己這邊的人都要防備三分。隻是聽到“處死”兩個字,不禁嚇了一跳。
“侯爺!”他臉色忽地慘白,“您答應過……”答應過要保全七公主的,若是他的決定害死了七公主,將來如何到九泉之下去麵對雪妃和宛言。
馬車裏有一瞬間的沉默,林遠顯然是愣了愣,隨即抱歉地:“溫大夫,你也看到了,如此皇上都沒有處死她,留著她對大玥朝隻能是個禍害。”
他不能放任這樣一個禍害留在皇帝身邊。
隻是一瞬間,溫順良便斬釘截鐵地:“侯爺,溫某相信侯爺,才向侯爺交代了所有的事。卻沒想到侯爺是個出爾反爾之人。若如此,請恕溫某無法再為侯爺做事。”說罷便拉緊韁繩便要離去。
馬車裏低低地咳了一聲,立即有定遠侯身邊的十餘名親信圍了上來,一個個皆是精銳之中的精英,戰場上一人抵百,別說是溫順良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了。
“侯爺這是什麼意思?”溫順良憤怒地。
林遠在心中歎了一聲。
若非情非得已,他亦不願做這沒有信用的小人。隻是這一次卻不得不如此了:“溫大夫若不願意再為林遠做事,林遠也知強求不得。隻是溫大夫有功於大玥朝,總不能就這樣走了。還是和林遠回京去領了賞賜,再走不遲。”
溫順良一時語塞。
話說得好聽,不過是怕他掉頭去向連煜華告密罷了。隻是念頭一轉,忽又笑了。也罷,暫時留在這軍營之中。定遠侯說的對,皇帝知道了實情卻沒有處死七公主,想來暫時七公主還是安全的。他應該要留下,將來也好搭救公主。
隻是有些憤懣。沒想到他的一番苦心為蒼生,倒把自己置於這樣的窘境。
辰時的鍾鼓在遠處遙遙敲響,一聲聲傳來,入耳依然是那樣清晰。
錦晟殿側殿。
天邊才剛剛亮了魚肚白,這殿裏還是暗的。掌了七八盞燈,卻因了空曠而依然顯得有些幽靜。一身大紅色的宮裝,前襟是一大朵盛開的牡丹,那碩大的花瓣用夾雜了銀絲的金線繡出,金光閃閃之間又有銀光點點如流水。衣襟袖口亦是金色的滾邊,與朵朵散落在衣裙上的牡丹融為一體,仿佛一體同生。
月眉讚歎地:“這宮中果然是臥虎藏龍之地,隻一個晚上,居然就趕製出了這樣的佳品,這要是放在尋常人家,就是給上個把月的,也沒有這樣好的繡工啊!”
畫扇淡淡地笑,臉上的恬靜與這怒放的牡丹格格不入:“繡不成便拿命來請罪,這樣的旨意都下了,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伸手撫上發髻上沉重的頭飾:“這些亂七八糟的,簡直要弄斷了本宮的脖子。”
月眉笑:“娘娘可別這麼說,這一身行頭,多少人求都求不來呢!”自廢除兩宮之位,貴妃便隻在皇後之下,尊貴更甚。
畫扇卻是不屑地:“她們更想要的怕是那隻鳳凰。”依製貴妃的宮裝之上是一朵牡丹,而皇後則是一隻鳳凰。
月眉正要答話,悠兒卻已經匆匆來了。
“娘娘,辰時到了,該上朝了。”
錦晟殿。
在悠兒的攙扶下,畫扇跨過高大的門檻,踏上了錦晟殿澄明如鏡的大理石地麵。地麵的冰涼,透過結實的鞋底依然清晰傳來,不禁渾身一顫。
周圍站的是滿朝文武。
大玥朝例,凡是冊封正三品妃以上的女子,都要在這錦晟殿行冊封大典,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兩邊的目光直刷刷地投射到她的身上,一時間如鋒芒在背。
她清楚地知道,這些人之中,並沒有幾個是讚成她做貴妃的,隻是一切在皇帝的固執之下,都不得不臣服了,隻要她有一絲一毫的差錯,他們便會大做文章。
於是更加小心謹慎地走著,她不要出一絲的差錯讓人笑話。
今日之後,她便是貴妃,離皇後之位——他的妻子——隻有一步之遙。
款款走至大殿正中,她抬頭。
發髻上插的瓔珞,有細細密密的流蘇,從額頭上垂下,遮住了她的眼。她看不清殿上連宸祈的表情。
“臣妾參見皇上。”她的聲音細細小小的,帶著一絲令人不舒服的怪異。是那一次的後遺症,到如今還沒有痊愈,禦醫說這輩子怕也隻能這樣了,再不能過於大聲。
“平身。”連宸祈的聲音中是掩飾不住的溫柔和情意,雖然在這空曠肅穆的大典裏聽來,仍有一絲的嚴肅。便轉身對吳意子道:“行禮罷。”
“行禮——”吳意子的聲音響徹大典,回聲未落,外頭已經有太監接應:“行禮……”
“皇上有旨,冊封雲氏為貴妃,統攝清水宮——”一聲聲,從大殿之中不斷地傳出去,連綿不絕。
藺州。
甫一到藺州,林遠便下令專門為溫順良辟了一間小屋,單獨居住。對外宣稱是溫大夫要專心研究定遠侯病情不得打擾,實則為軟禁。
小屋裏陳設甚是簡單,不過一張板床再無其他。林遠含笑揀了一處站定,溫和地:“委屈溫大夫了。”
溫順良亦是笑,不說話。他知道,林遠今次來,是有事有求於他。原先這事他必然是會做的,隻是如今又牽扯上七公主的性命,他不得不拿捏著點。
果然,林遠掏出那一封信,在手中掂了掂:“這信,還是要勞煩溫大夫回一封。告訴雲貴妃,本侯的確是身染重病,將不久於人世。”
溫順良眉眼不驚:“侯爺以為,如今溫某還會聽命於侯爺?”語氣是淡淡的。
林遠無奈地歎口氣。
這個溫順良,他是一直當作朋友一般看待的。直到他向他坦白了一切,他更是對這名名不見經傳,醫術卻精湛了得的山野大夫敬佩有加。這樣為胸懷大義的氣魄,怕是那些食朝廷俸祿的禦醫也不一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