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山長水闊知何處(3 / 3)

畫扇深呼吸一口氣:“臣妾做了冰晶梅子羹,特帶了來給皇上嚐嚐……冬日寒冷,吃一些暖暖胃也好。”

湯盅呈上來,依然冒著騰騰的熱氣。

月眉沉著地,將湯盅穩穩地放到禦案之中。打開,香氣便撲鼻而來,帶著絲絲的酸味,叫人食指大動。

“哦?”連錦年得了華清的眼色,不得不開口,“雲貴妃倒是有心了。真是叫朕羨慕皇帝,有這福氣。”

畫扇連忙道:“臣妾不知太上皇與太後回宮,未能準備周全,罪該萬死。”

華清站起身子,一雙眼眸透著冷冷的光,語氣卻是刻意的柔和:“不妨。”走至禦案邊上,輕輕聞了一聞,笑道:“果然好香。”自己拿了白玉勺,攪了一攪。“若是本宮想嚐一口,想必皇帝和雲貴妃不會介意吧?”

畫扇一個激靈,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太後!”

華清更加肯定了心中所想。眼神瞄過連宸祈時,亦看到他忽然變白的臉色。想必,他也已經覺察出這羹裏的不對勁了吧?

這雲畫扇!

心中一股無名怒火騰地竄上來,正要下令讓人將她拖出去處死,卻冷不丁的,連宸祈搶先開了口,帶著溫柔哦的笑意,仿佛對所有的事渾然不覺:“母後,這是雲貴妃特地為朕做的,母後不是連兒子的東西都要搶吧。”帶了一絲孩子氣的撒嬌。

華清一愣。身後有一隻手拉住了她。回身看時,原來是連錦年,眉眼也是溫柔的,與禦案後頭的人一般:“清兒,朕有些累了。咱們還是先回去休息吧。”不等華清回話,徑直拉了便走。

畫扇懵然地,直被拉到門外,拐過了垂花門,才反應過來:“連錦年!”他到底是知不知道,那羹裏有毒,那女人要害死他的兒子,這大玥朝的皇帝!

連錦年安慰地一笑:“清兒,皇帝心裏自有打算。咱們便由著他去吧。”看剛才的情形,他果然是愛那女子至深了。

而他亦信任自己的兒子,會承擔起肩頭的重任,不會一時衝動做出什麼傻事。他是這大玥朝的皇帝。

冰晶梅子羹依然冒著熱騰騰的霧氣,在白玉碗裏如一朵盛開的蓮花。

畫扇愣愣地看著那慢慢升騰的霧氣,靈魂仿佛抽離出身子一般,對連宸祈若有所思的目光渾然不覺。月眉卻有些急了。

外頭,王爺正在等著她們下手呢。

便展了笑靨,上前道:“娘娘,還不替皇上呈上一碗嗎?”

畫扇身子顫了一下,抬頭,正對上連宸祈那烏黑的眼眸。如漩渦一般的深,她在裏麵找不到自己……

麻木地,展開一個笑。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完成這一切的,將冰晶梅子羹盛出,在小小的碗中,雙手已經麻木不再顫抖,遞到連宸祈麵前。

“皇上……請用。”

連宸祈望住她,深深的,深深的。

她……

居然真的要他死。

她必然是恨透了他,一定要他死才能消解心頭的恨意嗎?他的目光觸及她望著他的眼,那漆黑的眸子裏無一點星光,如最深的黑夜。長長的睫毛此時也低低地垂著,眼中是幹涸的。

沒有眼淚。

城外,鋪天蓋地是廝殺聲,如不斷翻湧的海浪,一層層蓋過來,要將這一岸的生命完全淹沒。徐路狼狽地從馬上跌落,身上有不斷燃燒的火焰。

“王爺……”他拚了命地,“王爺,奴才無能……未能侍奉王爺到最後……”話未說完,已經被熊熊的烈火所吞沒。

連煜華抬頭,穿過猛烈的火焰望向遠處的夜空,那是皇宮的方向。

雲畫扇,這最後,我隻能依靠你了。

你……

下得了手嗎?

嘴角有一絲淒涼。

今夜,竟過的如此漫長。到底要多久,天才會亮。

無聲無息地,居然又下起了雪。潔白的雪落入火紅的火焰之中,瞬間融化。他呆呆地,望著林遠騎在他的棗紅色大馬上,踏上青石板橋,一步一步朝他逼近。

不!他還是有希望的!

隻要連宸祈死了,林遠就不能殺她!

如果沒有意外,現在雲畫扇應該已經下手了,連宸祈已經死了。他嘴角漾笑,仿佛已經看到連宸祈七竅流血,絕望地倒地的樣子。

連宸祈含著笑,從畫扇手中結果那一碗羹,熱氣滲透了白玉碗,在手中有淡淡的溫度。畫扇亦是笑靨如花,如盛開即將衰敗的花兒,溫柔地望著他。

輕輕攪動勺子,勺了滿滿一勺子,送至嘴邊。

“唔,真甜。”心滿意足地吃下一口,連宸祈嘴邊是再溫柔沒有的笑。

瞬即,一陣劇烈的疼痛從腹部傳來,他猛地睜大眼!帶著絕望與不敢置信,他再無法問出心中的疑問。

死了!連宸祈死了!

正在此時,對岸奔湧而來的人群忽地靜了下來,紛紛朝兩邊推開,讓出一條道路來。隨即,便有山呼的“萬歲”如潮水一般呼喊起來——是連宸祈!

玄黑色的袍子在這黑夜中並不顯眼,紫色的紫貂裘在寒風中獵獵作響,在身後鋪展開來如巨大的翅膀。

他正看著他!

用那樣冷然的,不屑的,嘲笑的眼神看著他,仿佛在告訴他,你失敗了。

頹然地,手中的劍哐當一聲落地。

雲畫扇,你終究是下不了手。

“捉拿叛賊!”一聲怒吼,便是聖旨。圍在身邊的將士頓時大振,更加勇猛地廝殺過來。

他再無力反抗了。

看著自己的屬下,一個接連一個的倒下,他的心已然是麻木的。如多年前,得知母後和她死去了的消息時一般的麻木——或者說更加麻木。

如今的他,再無一絲希望了。

雲畫扇……

你愛他如此至深,到最後還是下不了手……

不,不怪你。

這種深愛著的感覺我明白。曾經我並不明白,如今卻明白。

若這是你的選擇,我毫無怨言。

身邊銀色的盔甲,如一層層漸漸剝落的城牆,最後隻餘他一人,已然在原地不動。身下的馬兒也如此的平靜,仿佛預知到死亡來臨一般。

寒風獵獵,吹動他盔甲下露出的襯衣。

連宸祈勒馬在他不遠處停住,語氣森然:“連煜華。”

他從未這樣喊過他的名字,他知道父皇母後心中對他的愧疚,他亦知道他心中的苦恨,他總是恭敬地喊他一聲:“皇兄。”

如今,卻不會了。

“連煜華,你好大的膽子。”

如今,他們不再是兄弟。而是帝王與賊子,是一個萬萬歲的皇帝,與一個即將死亡的罪人。

當那個黑色的身影在火光的映襯下越來越清晰的時候,連煜華清晰地聽到自己心中那一聲長長的歎息。

嘴角卻是揚起的。

雲畫扇,你終究是下不了手嗎?

雪下的鋪天蓋地。

整個皇宮,這亭台樓閣都宛如是夏日時候,金盆裏的冰雕一般,覆蓋了皚皚白雪而變得晶瑩剔透。這樣的天氣,縱是掃雪的女奴,都偷懶窩了在火爐邊上不肯幹活。而管事的也是通情達理的,並不與她們計較。

便三三兩兩地圍坐著,閑扯一些家常,講興濃了,連爐子上的湯羹沸騰了都毫無察覺。悠兒一腳邁進來瞧見了,忍不住罵道:“一個個吃了豹子膽了,偷懶也得有個限度!”心裏也知道這天實在是冷,便也不甚計較,自己動手盛了湯羹。

一名小侍女急忙遞過保溫的食盒來,悠兒小心地放了,嘴上又叮囑了一句,方才拎著離開。

一出小廚房,這寒氣便逼得她打了個哆嗦。

好在書房就在前頭,她沿著廊子避風處疾步走著。

掀了厚重的簾子進去,熟悉的暖暖果香味撲鼻而來,瞬間身上溫暖了許多。拐過屏風,便看見他半躺在炕上,窗戶緊閉,加上外頭天色昏暗,便點了兩盞燈,正湊在燈下批閱奏折。

她走過去,將食盒放下:“皇上,點心備好了。”

連宸祈“唔”了一聲,眼睛卻未從奏折上移開。悠兒歎口氣,打開食盒將裏頭幾樣精致的小糕點一一端出來。

這時候,他才忽地揚起頭,朝著窗子望過去。窗子上緊閉的,隻能看到那鏤空的花紋,和煙霞色的窗紗。

“……什麼時候了?”他恍恍惚惚地問。

悠兒卻知道,他不是再在問時辰,沉默了一會方才回道:“這時候,馬車怕已經在路上了。”

又是良久的沉默。

“哦。”終身低低地答了一聲,複又低下頭去,埋首在成卷的奏折之中。

乾華門。

一輛嶄新的馬車,卻是樸素至極的樣子,隻是尋常富庶人家日常會用到樣式。一匹馬卻是良駒,在冰雪上不斷地踢踏著蹄子。

幾名內侍守在一邊,縱容穿著厚厚的棉衣,也凍得直打哆嗦。心裏隻羨慕那些沒有差事的同伴,能在火爐邊取暖。

唉,人怎麼還不來。

終於,不遠處的雪地裏出現了不同的顏色,急忙伸長了脖子去看,果然是大內侍衛押著兩名男女過來,心下舒了一口氣:趕緊地,辦完差事好回去烤火。

十餘名大內侍衛,押著畫扇與連煜華兩人,走至馬車旁方才停下。吳意子跟在後頭,這時候打開了手中的聖旨:“皇上有旨——”

一班人急急忙忙跪下,恭順地。

畫扇漠然地,跪下;連煜華扯開一個麻木的笑,亦跪下。

“著連煜華,雲畫扇二人即刻離開,永世不得回京。”收了聖旨,又道:“二位,請吧。咱們送二位出皇宮,外頭已經為二位雇了一名車夫,一些碎銀子,也放了在馬車中。”話講到這裏,心裏卻是感慨萬千。

唉,皇上對這雲主子,可真謂情深意重了,連弑君這麼大的罪,都硬是頂住太後的壓力不予追究。可這雲主子,怎麼看起來毫無反應呢……

連煜華低聲道:“謝主隆恩。”便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又扶地上的畫扇起來:“走罷。”畫扇木然地,順從地起身,臉上依然沒有一絲表情。

“籲”的一聲,馬車開始碌碌地行使,積雪極深,馬車走的吃力,在薄冰上壓出兩條細長的痕跡。吳意子站立在原地,遙遙地望著那馬車漸行漸遠,忍不住回身瞅了瞅。

真是奇怪,他怎麼總覺得皇上應該會來呢……

雲主子做了這樣的事情,皇上的心是傷透了吧,他怎麼會來呢!拍了拍自己的腦瓜子,招呼道:“好了好了,都回去罷!”

“舍不得嗎?”連煜華望著她。

畫扇隻是坐著,表情恬淡——恬淡到木然。眼睛裏沒有一絲光亮,仿佛是死去了很久。卻沒有答話。

舍不得嗎?

舍不得又如何呢?

連煜華歎了口氣,自然而然地竟伸了手,想去撫摸她鬆鬆挽著的青絲。然而卻在半空愣住。一時,竟找不到自己這樣做的借口,隻覺得尷尬。

隻得訕訕地收了回來,轉頭去看窗外。

長長的甬道,明黃的顏色單調枯燥在眼前不斷掠過。皇宮,他終究還是要離開了,且永遠不會再回來。

他會帶著她,找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安頓。即便,她永遠是這樣子,即便她心底永遠隻有皇宮裏的那個人,他也不介意。

能好好地照顧她,便心滿意足。

遠處的樓台之上,是一個玄黑色的影子。因了方才的狂奔還在不斷喘著粗氣,他的眼睛卻急切地在這一片白色中尋找著,尋找著他迫切想見到的那個人。

在哪裏,在哪裏……

乾華門在哪裏!

該死的,他竟從未發現他的皇宮是這樣的大,這樣的繁複,一座城門卻怎麼也看不到!啊!在那兒!

可是……

隻有吳意子,領著幾名小內侍匆匆行來身影。在一片素白之中,沒有那個身影。

她走了!再不會回來!

是他下的旨,要她永世都不得回來!

頹然地踉蹌幾步,他帶著淒涼的笑,靠在宣朗閣散發著經年朽木氣息的木牆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