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兒……”昀止模模糊糊的眼前漸漸有了焦距,此刻他安安穩穩的睡在自己的床上,昀止殿裏燭火搖曳著,窗子開著,外麵天仍是昏沉沉的一片,尚是寅時。
昀止揉了揉額角,開始想著昨日的一切是不是一場大夢。
他站在窗前,望著天殿的方向,那裏是亮堂堂的一片,紅色奪目的燈籠似一條長河般流淌不盡,明亮的燭火在那紅色的包裹中暈開一圈圈溫暖的光輝,站在這裏仿佛也能聽到那裏熱鬧的歌舞,和陣陣歡笑,隻是身邊陪伴著他的,隻有那輪碩大的弦月,和初春透骨的寒意,這世間,唯有他是真正的孤單寂寞的一個人。
腳步情不自禁的往那個方向走去,卻又不敢靠近。
他就堪堪的在這站到了天明。
雲喜的轎攆也沒有從這裏經過,走的是另一條小路。她睡著了,而年輕的天帝怕那些沿路參拜的人驚擾到她的酣睡,親自抱著她沿著小路回去了。
年輕的帝君將她輕輕地放在青炔殿溫軟的大床之上,在那猶自燒的透亮燭光下看她,燈如晝裏,他看著雲喜那酣甜的睡顏也微微的笑了起來,情不自禁的在她額前輕輕一點。
雲喜,我不求其他,隻求庭前花長好,而你與我,共飲一尊芳酒,花前月下,雖年年歲歲,但此情依舊。
日後昀止做的最多的一件事便是守株待兔,白芷也確是一隻兔子,可雲喜估計不是。昀止等了半月,連片衣角都沒見著。其實人家新婚燕爾的,難免如膠似漆了些,纏綿恩愛亦是情理之中,確實是沒時間出來溜達的。可他又沒有什麼名目能進到天殿的寢宮裏去。
也許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在一個晨光熹微,雲嵐湧動的清晨,他又見到了那張讓他無法忘懷的熟悉的麵容。
他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從殿後慢悠悠的走出來,一襲雪一樣白的衣裙,白色的綰發的絲帶上綴了碎碎的銀鈴鐺,一步一搖曳,一步一鳴響,她的雙手背在身後,烏黑的發梢在空氣中飄舞出歡欣的弧度。
那是一個籃子,小巧的籃子,那個籃子隨著她的腳步被她甩的晃來晃去。走了不過有片刻的時間,她專注的蹲在那片開滿白茶花的花田裏,用小剪子精心的挑選起來。
昀止就隔著那片白色的花海看著她。
他心裏麵有千萬的思緒堆成了綿綿不盡的雪山,每一句想問的話語,都是緩緩飄下的雪粒。
白芷,你不記得我了嗎?還是你根本就,不是她。
仿佛是感覺到了有人在看她,那個剛剪下了一枝白茶花的女子回首對他展顏一笑,那樣熟悉清澈的笑容,令那個站在遠處看他的男人幾近有一種不真實的恍惚感。
“白芷啊……”
昀止幾乎是狂奔著過去抱住了她。雲喜驚呼了一聲,那柄精致小巧的剪子上滴落著殷紅的血跡,深深的刺進了昀止的心口。可那個男人卻像是毫無痛楚的感覺一樣,仍舊是緊緊的抱著她,“白芷,白芷……白芷啊,我想念了你好久……”一遍一遍的呼喚著那個名字,他靠在雲喜身上,喃喃的說著,眼裏麵洶湧絕望的感情像是可以把雲喜淹沒。
那血跡順著昀止的肩頭浸染到了她的心口,她感覺身上的人越來越沉。直到那個人昏死過去,重重的摔倒在地,她也沒能說出一句話。看著那人灰敗的麵容,她的心突然一陣一陣的抽疼起來,用盡力氣的奔跑著呼喊著,來個人救救他吧,不想他死去,不想他就這麼死去啊。
才是剛剛的相遇啊,怎麼能……怎麼能就此死去呢……
雲喜的雙手撐著下巴,那雙杏核似得眼睛看著床上昏迷不醒的昀止。那個男人有雙深邃的眼睛。
她想著他看她的時候,那雙眉眼裏麵,都是情深。
一定是認錯人了吧……自己是從來沒有見過他的。
雲喜舒開皺著的眉頭,不願再去想,走到天殿的時候已經是晌午了。推開門,青炔愣愣的看著她,說了句:“回來了?”
“嗯。”她不願再多說。在這雲隱天宮,沒有什麼事情是青炔不知道的。何況,那麼男人留了那麼多血,她呼喝的那麼大聲。
青炔走過來緊緊的抱著她,眉間是一片憂色,喚道:“雲喜?”
她突然想到了什麼似得,問著青炔:“青炔,你知道白芷是誰嗎?和我長得十分相像嗎?”
“雲喜……你別問了,哪怕她和你一模一樣!那也和你沒有關係。”青炔的聲音陡然提高了三分,雖然他在極力的控製自己的情緒,但雲喜感覺到了“你是說……我和她長得一模一樣?”
青炔搖搖頭,伸出手指輕輕的拂開她額前軟軟的發絲,“除了這顆朱砂痣。雲喜。你不是白芷,你是我的雲喜。”那雙溫柔的手輕輕的在那顆朱砂痣上流連。
雲喜摸著那顆朱砂痣,也一同握住了青炔的手,她的唇角溢出了清澈的笑容,仿佛再不懷疑,堅定無比。
她踮起腳尖親了親青炔的臉頰:“是呀,我是你的雲喜。”
三個月前。
北荒極寒之地。
這裏是完全的冰雪的世界,白色,是眼中唯一的顏色。
日光也隱在了漫天的暴風雪之後。鵝毛般的大雪無聲的下著,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青炔行在那萬年不化的堅冰之上,那凍土在腳下發出“悉索”的聲音,不知是走了多久,眼前盡是那無盡蔓延的白,讓人的耐心與希冀耗盡的白。
他想來取一管寒玉竹。
這玉竹是治骨傷增修行的奇藥。隻是仙家多有覬覦,所以愈來愈少。
卻未曾想在這裏迷失了方向,兜兜轉轉了三天,也不曾看見寒玉竹的影子。
這個地方太荒涼寒冷了,甚至連個管事的地君都沒有。
正當他走進了以為自己走進來一處絕地的時候。他的背靠到了一個結界。他是天皇,世間的一切結界在他麵前都如薄入蟬翼,脆弱不堪一擊。隻是輕輕地一扣,那個結界就應聲而碎了。
一切都如撥開雲霧後的朗月。
那方寸之地沒有風雪。隻有一塊大石,那石頭有一個人那麼高,斜斜的立著。而在那背陰處,是一截透明的竹子。
那一管晶瑩透亮的短竹破開了黝黑的混著霜粒的凍土,在那陽光下,折射出璀璨的一線虹。那恍若冰霜刻就的竹葉是那麼細致,小巧的玲瓏的,可又是晶瑩欲滴的,每一絲的紋理都纖毫畢現。
縱然是青炔,也不免感慨於上天的造物神奇。他的手指情不自禁的觸上了那修長美麗的竹管,冰寒刺骨,收回手的時候卻不慎被那葉子劃傷了。
一滴殷虹的血液滴落在竹葉上。仿佛在這鴻蒙初始之地留下了空穀的一聲回響。
那竹子中間似乎有千萬的鳴響,無數的光華飛綻而出。青炔的手高抬著橫在眼前,那一排長長的睫毛微微的顫動。
光華終皆散去,一切歸於寂靜。
那是一個坐在雪地裏的少女,長長的墨色的發絲鋪了滿地。眉心一點朱砂是他的滴落的血。手裏握著那管玉竹,偏著腦袋看他。欣喜的笑著。
“我終於等到你拉。”那笑容純淨如初雪,雙手捧著那管玉竹獻至青炔眼前。
若不是她身上未著寸縷,青炔可能就真的接過那竹子走人了。
可偏偏他沒有,他脫下自己的銀狐風袍,輕輕的蓋在那如冰雪般潔白的身體上。
那雪般的人兒歡喜的笑了一聲,毫不矯情做作,抱住了他。
青炔聽見她在自己的耳邊說。
——既見君來,雲胡不喜。我終於等到你拉。
很多年很多年之後,每逢著下雪的日子,雲隱天君總會站在那高高的忘世崖,望著下麵近萬階的天梯,想起這多年相見的一幕,也會摩挲著掌中一管清透的玉笛,喃喃的自語上幾句話,或是吹上一曲,眉目之間的那種哀慟之色,冷冽如那崖上終年不敗的寒鬆。
之後青炔在這空茫的雪境迷了更深的路,因為受了雪地白光的傷害,他的眼睛漸漸模糊起來。但是他能感覺到那個女子一直跟著他。他並沒有趕走她,盡管他現在隻能模模糊糊的看清眼前的一點點東西,好歹那個女子是這裏唯一的活物,讓他覺得,這片冰原也不是那麼無盡的。
知道有一天,他踩碎了一塊浮冰,沉入了那冰冷刺骨,使他覺得萬劫不複的寒潭。
他看不見,也就不能往岸邊遊。他的口中灌滿了寒水,手指因為凍僵而不能彎曲。他的寒冷
的水中意識漸漸地渙散開,最後他聽見了那個女孩子跳下水來的聲音。
醒來的時候,感覺有什麼毛茸茸的東西趴在自己的胸口。
伸出手去輕輕地觸碰,才知道是那個女子在聽他的心跳。
一點也不重的,隻是輕輕地觸碰。“對不起……我隻是我隻是怕你的心突然就不跳了。”
“你一直在聽嗎?”青炔的手摸上自己的眼睛,有一條布的感覺,熟悉的紋理,應該是自己衣服上的。
“嗯,你的眼睛不能再看雪了,所以我給你蒙上了。”保持這樣的姿勢很辛苦吧。青炔突然有些感動起來。
“你怎麼知道我的眼睛不能再看雪了?”
“我看那些來挖竹子的人都是這樣的,他們說不能看,看了眼睛就沒有用了。”那個女子的手小心翼翼的摸了摸著青炔的眼睛。那麼好看的一雙眼睛,要是看不見了真是可惜。
“你在這裏呆了很久嗎?”
“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我隻知道我在等一個人,現在我等到啦。”那個女子又歡喜的笑了聲,銀鈴一樣的,她躺下來,把頭枕在青炔的肩上。
旁邊的篝火劈啪作響,也不知道她燒的是什麼東西。可是,很溫暖。青炔安心的睡著了。
再後來那個女孩子和青炔踏上了離開這雪境的道路,青炔的手裏握著一條軟軟的狐毛,這曾經是他的狐毛風袍上的,現在被那丫頭撕了下來,她牽著他走。
因為看不見,地上又滑,棱角更是繁多,青炔經常會磕著碰著。每當手裏的狐毛被拽得一緊,那個女孩子總是慌慌張張的跑回來扶他。而有時在這漫長的路程中,青炔也會想突然的惡作劇,不為別的,隻是想讓那個女孩子緊張的跑回到自己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