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坐在飛機上,臉色很是憔悴。整個機艙的乘客似乎都進入了深度的睡眠,隻有他像一個不能得到安穩的病人一樣地輾轉反側著。是什麼侵擾著他的心和神經呢?是一種灰蒙蒙、陰森森、濕漉漉、輕飄飄、空落落的渺茫。
他感到自己的戀愛是渺茫的,盡管直到一個很清楚的打擊才讓他認識到這一點。這個打擊像一個冰塊凝住了他的心,並使他的愛情高燒迅速退卻下來。他害怕想起這個打擊,但是它卻侵占著他的思想:艾琳娜,當代最負盛名的年輕小提琴家,二零零七年西貝柳斯競賽冠軍得主,眾多國際最有聲望的藝術節如薩爾斯堡,萊茵高,愛丁堡的常客,出現在無數的廣播和電視的錄製和報道中……這段在Facebook上的艾琳娜專頁介紹像碑文一樣地鐫刻在他的大腦裏,並沉重地打擊了他的自信心,使他覺得自己沒有一個什麼獎項記載可以配得上她。站在像陽光下的鑽石一樣璀璨的艾琳娜麵前,威廉覺得自己黯淡得就像夜晚草叢裏的露珠。而他似乎也隻有隱身在黑暗中、陰影裏才能自適地欣賞她光彩奪目的美:他像一個偷窺者一樣秘密地查看著她在Facebook上發的每一條消息,他像一個偷竊者一樣躡手躡腳地瀏覽著——生怕一不小心觸碰到“讚”或“評論”的按鈕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被戀愛弄得膽小、精細得過度了,簡直到了虛偽、可恥的地步。好像向別人承認我們的感情,是十分有損於自身尊嚴的一件事。的確,當他看到每一張照片裏的她都是繁星裏的月亮或是綠葉裏的紅花,她的笑容是那麼燦爛、甜美、動人,而自己是習慣於像烏龜一樣躲在角落裏連日光也不願見怯於社交言辭笨拙表情困窘的人;當他看到她的軌跡是像地圖一樣紛繁的:十月六日柏林,十月二十日斯德哥爾摩,十一月六日莫斯科,十一月十三日悉尼……而他的日程是坐標上的一個不動點:北緯55°57′西經3°13′的愛丁堡;當他看到她的生活是像夢境一樣瑰麗、迷人的:在阿爾卑斯山上滑雪,在戛納的沙灘上跳探戈,在聖托裏尼看落日……而自己是永遠在紙上的世界和幻想的王國裏做著沉悶的、無謂的旅行;當他看到她的朋友圈子總是露出顯赫的貴族特征來的:舞會,歌劇,馬術,高爾夫……而自己的好友們至多不過是自負著豪爽的性格和高尚的心靈。他的自卑便生長得像孤獨一樣大了,並本能地、羞愧地躲到她眼睛所看不到的地方去。在生活這幅由我們本人繪製的畫卷麵前,他看到了愛情的不可能的真相。那種像洛可可畫派一樣絢麗、奢迷、輝煌、沸騰的生活是為自己所能適應的嗎?而這種像極簡主義畫派一樣單調、簡潔、空洞、蒼白的生活又是為艾琳娜所能接受的嗎?還是說他們能夠雙雙拋開自己,共同創造一種全新的、豐富的、浪漫的、愜意的生活?威廉不能抑製從心底升上來的恐懼,也不能掩藏從眼睛裏流露出來的頹唐,更不能堵住從大腦裏傳出來的囂聲。他確實地感到自己和艾琳娜的未來是渺茫的。他們的生活涇渭分明得就像是陸地和海洋,白天和黑夜,沒有一點模糊或混雜的東西來增加我們希冀融合的勇氣。當他們不再是一兩天的戀愛,而是日複一日地生活時,他們就要把各人自己的天地同對方混合在一起,攜手出現在彼此的圈子裏。而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局促地挽著艾琳娜的手,出現在豪華的舞會上,在喧鬧的音樂聲中,在輝煌的燈火裏,在客套的寒暄裏,自己狼狽地、尷尬地漲紅了臉,像一個偷偷混進舞會而被當場識破的人。而艾琳娜也會因他的困窘和不適,失去了昔日在賓主之間談笑風生、觥籌交錯的歡樂和魅力。而他也努力地想讓自己變得從容一些,活潑一些,甚至是迷人一些,和那些衣著考究、氣質高貴的人們熱烈地擁抱,交談,舉杯。可是他似乎也看到了那短暫的、敷衍的就像是一個拒絕的擁抱或是親吻,那無意義的、支離破碎的像是在競爭著彼此的拙劣的談話,那出於禮儀而維持的表麵上恭敬的碰杯。而艾琳娜也會因他所受的疏離的、孤立的待遇而感到難過甚至是難堪,不等晚會結束便匆匆拿起侍者手中的大衣和帽子,抓起他的手飛也似的逃離這沉重的像是苦刑的社交。在這個時候,我們的男主人公已被這真實的強烈的預感擊潰了。他悲哀地感到如果他選擇了和艾琳娜在一起,那麼她的生活將被染上苦痛的、不堪的一頁。難道他要眼睜睜地看著這可憐的愛情對她美好的生活犯罪嗎?“不,既然我愛她,就要愛她的生活。我不能留下她的愛情,卻奪去了她生活的快樂。”就這樣,在矛盾和痛苦的深淵裏,威廉把他和艾琳娜的愛情自以為公正而無私地審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