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迷離的眼睛裏像火柴劃過一道微暗的亮光——電腦屏幕上“十二月六日,紐約,卡耐基音樂廳”這一欄與他腦海中“艾琳娜,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六日出生於紐約布魯克林區”撞出了希望的火花。這個意外的發現使他的心“咯噔”了一下並騷動了起來。他像彈簧一樣騰地直起身,並像一個在地獄裏熬刑的鬼魂似的在屋子裏來回走動著,脆弱的地板像要散架的骨頭一樣發出淒慘的吱嘎聲。直到一束靈光在他絞成了一股麻繩的腦子裏乍現,他才重新安靜地坐回到那臃腫得像是一個懷孕的身體的扶手椅裏,並細細地回味那乍現的靈光在他腦海中繪製的全新的、暈眩的畫麵:艾琳娜激動得渾身發抖,臉色白得可怕,眼睛越來越濕潤,下巴頦兒在哆嗦,眼看著她就要顫抖得哭出聲來時,她便提起那最溫柔的武器——手臂,發瘋似的捶打著他的胸膛,直到拳頭像棉花一樣酸軟無力了,才疲倦地、溫馴地癱倒在他的懷裏,像一個受傷了的平息了憤怒的美麗的野獸。然後呢,他這個眼眶裏已經擠滿了心疼的淚水,嘴唇上浮現著癡情的微笑的獵人,便會以最深的柔情拉起她垂下的小手放到唇邊親吻,像在吻一個脆弱的、聖潔的處女;把她嬌小的腦袋按在頸窩輕撫,像在安撫一個受了驚嚇的嬰兒;低下頭貼著她玲瓏的耳朵溫聲地絮語,像在哄騙一個正在鬧脾氣的情人……“哦,我的上帝,這是又一個夢境,又一次愛情,又一次新生,又一種幸福,又一服令人心蕩神馳的美味的毒藥。”我們的幻想家興奮地在心裏驚呼,仿佛這美不勝收、如夢似幻的場景就近在眼前,隻等著艾琳娜打開他送的生日禮物,那神奇的潘多拉的盒子。“可是萬一這一切都是癡心妄想,都是白日夢,也就是說,艾琳娜的心中並沒有激起我想象中的愛情呢?哦,我的上帝,我將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膽小、驚慌、自卑和痛苦。我不會再借助愛的名義去找她,也不再遭受愛情的欺侮和羞辱,就讓這一切以艾琳娜宣判我死刑的方式結束吧。盡管我這顆殘破的心還會為她……但是那已與她無關了,真的無關了。”威廉聽見他掩在衣服裏的心如釋重負地說。
當威廉的腳終於跨進卡耐基音樂廳的時候,他就帶著這種視死如歸的革命的心態。他穿過了輝煌的燈火,鼎沸的人聲,徑直走進了音樂會導賞的會場。典雅的大廳裏擠滿了人,仿佛隻缺他了。他像一個遲到的人一樣在最後排的一個空位落座,並保持著動作上的小心不把會場的靜謐打破。他的鄰座——一個雍容華貴的老太太用微笑的目光向他投來一絲讚美,而威廉也用一種優雅的姿態欠身並回敬了一個禮節性的笑容。
一個容貌清雅秀麗,戴著金邊眼鏡,身穿藍色長裙,散發著溫柔、可人的風韻的女子,在主席台上輕聲細語地介紹著莫紮特小提琴協奏曲,並不時地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小提琴演示講解的相關要點。威廉像是聽一道神諭似的專心致誌地聽著。而事實上呢,他處於沒有聽覺隻有思想的那種精神狀態。他在自己的問題中沉陷了下去:麵對著這個和藹可親的姑娘和濟濟一堂的聽眾,他應該是能把準備好的問題像翻譯外語一樣一字一句地掙紮著說出來的吧?如果害怕被人們那像看穿了他的心思的玩味的目光包圍,那麼他應該像局外人一樣用一種平靜、冷淡的語調說出來吧?在談話結束之後那個善解人意的姑娘,應該是會走向那像是為了表達讚美而逗留在大廳的他的吧……
在威廉的沉思默想間,台上的姑娘已從作品介紹進入到了觀眾提問環節。原本輕鬆的氣氛瞬間緊張了起來,每個人都像裝死一樣地沉默著。以至那個姑娘不得不用一種柔和的聲音又說了一遍:“任何你想知道的與音樂有關的問題都可以提問。”並向觀眾投射出了一種女性特有的溫婉的、鼓勵的、期待的眼神。
一個坐在前排的中年男子高聲地問道:“你認為小提琴家艾琳娜怎樣?”當威廉聽到艾琳娜的名字的時候,他的心仿佛被針刺了一下。尖銳的刺痛過去之後,他又興高采烈了起來。“這倒是一個比別的更好的提問。這個男人,或許也是愛戀著艾琳娜的男人,已經率先把話題引向她了。這樣我再提艾琳娜的時候,便是一件自然普通的事情,就好像人人都關注著艾琳娜。”威廉在心裏這樣想著。
“艾琳娜是令人驚訝的,她一直做著別人在這個年齡永遠做不到的事情。當我聽她在十八歲時拉的曲子時,我被深深地震驚了:一個人怎麼能這麼年輕就達到這樣的高度呢?我想除了天才,沒有別的解釋了。所以我不建議學拉小提琴的人聽艾琳娜,因為她對人的自信心的打擊是毀滅性的。就像我在聽了她的演奏後,一度考慮要中斷我的小提琴道路。感謝上帝,讓我還有勇氣重新拿起小提琴,甚至還有機會在艾琳娜麵前展現,我拉得有多麼糟糕。”
這種謙虛的自嘲,博得了人們的幾聲喝彩。空氣中爆發出一陣歡笑聲。
“我想知道的是,你一天大概練多少小時的琴?”一個滿頭白發的老紳士熱烈地問道。
“誠實地說,除了吃飯和睡覺,其餘的時間我都花在了練琴上,大概十二個小時吧。因為對於一般人來說,隻有練得越多,才能拉得越好。努力是在我們的天賦所達不到的情況下的唯一選擇。它不能讓我們做得最好,卻能讓我們變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