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1 / 2)

小鱉將脖頸伸長,那些皺褶一點一點地被拉伸開來。她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把小鱉仰麵朝天地翻了個個兒。用手輕輕地撫摸過那兩道白色的痕跡,像掠過般說了聲:“眼熟嗎?”記憶中的搜索比我的意識更迅速些。哦!我不禁捂著猛然吸進一口氣的張圓了的嘴。我想到了和她初識的場景。那時,她還自閉到說不出完整的話語,像是許久不用的爐灶,打起火來也斷斷續續。那個再也用不到的號碼,後來我去找了,結果卻不知道被我在什麼時候丟掉了。可是我從來沒有覺得它,像眼前的小鱉一樣,可愛過。一直都是個可憎的形象,不是嗎?

可是仔細一想,它又何錯之有。我曾經把它的長相想得過於醜陋了,但是捫心自問,其實是因為我每次看到它,都在刺痛自己。我過著如此不開心的生活,卻和別人眼中的成功離得那麼遠。我不喜歡在別人眼中暴露出我的窮酸。如果中肯地說,我想我的確給了個不那麼公正的評價。但這實際上已經出於習慣了。就像當那些條件過於優越的同學問起我的家庭時,我總是感到一陣難以啟齒的汗顏。

可事實上,我爸已經讓我們衣食無憂。

我也用指尖觸碰了下那兩道有些凹陷的白色條紋。我這才仔細地看清楚,一條痕跡要長了許多。

我淡淡地說了一句:“嗯,有點像魚刺。”

她仍舊像是對待個孩子般,寵溺地笑了笑。

盡管她的說話方式不像當初一樣是無數個短了線的點了,但她話題的跳躍性仍舊沿襲了之前的特點。正當我的指尖還停留在小鱉腹部的時候,她繼續道:

“你知道這嘔吐感是什麼嗎?”

我剛要嚐試思索。但因為意識到這是個自問自答的設問句,也就節省體力地放棄了。

“它來源於對自我的不認同。”

我閉上眼睛,試圖更為準確地回憶起當時的情形。一股酸腐的暗流湧入喉嚨,卻又在刹那間憑空蒸發。那一刻,我能意識到這不是來自於胃,而是來自於心。

倘若這真是對自我的不認同,那我對自己來說到底有多難以接受。而且如果這是真的,那麼當初我就不必要費盡周折和孟疊分手,因為似乎我從來沒有擁有過自己,至少沒有擁有過一個完整的自己。

那嘔吐感在記憶中變得鮮活起來。我在腦海中再次經曆了一遍:拿著鞭子向前趕著它們的是意識,叫停的也是意識;是我的道德我的自尊我的價值讓這些東西瞬間湧出喉嚨,又是我的道德我的自尊我的價值讓它們翻滾著後退。我不知如何安慰自己,一下子仿佛失去了支撐,我不願承認,因此我閉上了眼睛,我慌亂不安,我捂住了肚子。我的意識如釋重負,終於沒有犯一個錯誤導致混亂:那酸腐的味道是針對這個周遭,更是針對我自己。怎麼能用一個簡單的動作就和這一切斷絕了關係。

她的聲音緩緩響起,擲地有聲。

“你充滿了矛盾,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下一秒鍾會想些什麼。你在夢想和現實之間掙紮,你在過去和未來之間徘徊。你想要公平,可你卻自己做了個破壞者。你想寫首純淨的詩篇,可你卻在腦海中打起了算盤。你多麼渴望去愛一個人,毫不愧疚地享受被愛,可是你發現,在這種時刻,你竟然無能為力。你恨這孤獨這無助,可是你正在寂寞正在軟弱。你恨這不公這束縛,可是你正在占有正在依賴。你無法擺脫你所恨的,因為你是這裏邊至關重要的一個環節。因此,你沒有了吐的權利。其實你有權利,可是你沒有勇氣,因為你不能厭惡自己。不能厭惡自己,這貌似是一根稻草,在懸崖邊上,張狂地搖擺著。於是你百般容忍著自己,責難著別人的天別人的人心。可是但凡,但凡那最後一點意識失去意識,最後一點自尊失去自尊,你會把那個自我搖晃著甩出去,你會審視一下,會哆嗦,會痛苦,會大叫,會跺腳,可是你終會重新獲得一個自己。然後你喉嚨一緊:滾蛋吧,這惡心的一切。可是你做不到。”

我的心跳劇烈地加速起來了。腦海中經曆了一遍那酸腐的暗流之後,心髒像要承受不住。她的手伸了過來,拉起了我的手。

“沒關係。不光你做不到,沒有人能夠做到。不能接受自己才會想吐。可是真的要吐出來,厭棄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她吃力地想要站起來。我用力繃直我小臂上的肌肉。

“所以就是這樣,我們行走在邊界上。就在自由和非自由的邊界上,如果你硬要說的話,你也可以覺得是在Z城和D城的邊界上。渴望接受他人,卻無法接受他人;渴望接受自我,卻無法接受自我。這就是我們,被鱉殼鎖住的人。”

盡管不明所以,但是我也隨她站了起來。我站起來的速度甚至比她更慢。

心跳慢慢恢複了原來的速度,但仍舊感到過度的疲勞。我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走吧,帶你去一個地方。”

她輕輕地把小鱉放進了兜裏。我也效仿著她,把那封信對折了下,放進了兜裏。除此之外,便什麼也沒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