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疊疊的毛細血管,在我們的心靈的缺口上,終於開出了一朵細碎卻又惡心的花。
周大頭在小學畢業後就與我失聯了,前幾天聽另一個小學同學說起她,聽說現在愛穿日係淑女裙,一出門必踩十厘米大高跟,換了四五個男朋友,拍照時愛把手插在她男朋友的臂彎裏,小鳥依人,跟男朋友分手後去對方寢室哭著求他複合。一點都不像她的作風。
到底是女生啊。即使當年像個戰士一樣追逐男性敵人,約定跟我出生入死,點兵沙場,可是到底逃不出這世間最俗氣的幾個字。情情愛愛的。
當這個世界還小的時候,靠著想象力,我們杜撰出了適用於自己的生存法則——這個人好、這個人壞、這個人聰明、這個人笨。於是我選擇在心裏嘲笑王天佳,選擇跟周大頭好得不分彼此。可實際上,當你自信滿滿地懷揣著生存法則,笑著被怪獸踢下水的奧特曼時,這個世界,正準備要開始懲罰你的幼稚。
總有一天,你會像我一樣,突然想起這些生命裏的細枝末節,慚愧後悔,不斷咀嚼,真假難辨。在一次又一次的記憶反芻中,我們收割著彼此的生活,收獲越來越陌生的自己。
時光,就這樣,在回首展望中,追尋你的記憶;流年,就這樣,在兜兜轉轉間,一去不返。
斜陽歸不歸
陸俊文
那條河從腦海深處汩汩湧出,河的源頭是連綿青山,毛茸茸的深淺不一;它流過山的腰,如銀蛇輕舞,流過叢林,流過石橋。我站在橋上眺望,曲折小徑的深處,在一株小葉榕下,新舊兩座依偎的老宅,還有那個笑盈盈的白發老人。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眼早已被白翳遮了光,看不見來人的臉;不知道什麼時候耳早已模糊了聲感,萬籟皆寂;不知道什麼時候那一口結實的牙鬆落入泥,咬不了食嚼不動米。她往日喜歡坐在樹下搖晃著蒲扇同人閑說的習慣漸漸隱去,明知眼前有人,卻仿若隔一堵無門厚牆,聲音擋在了那裏,進出兩難;她也不再手握彎鐮鑽進大片綠密的甘蔗地裏,吆高曲,踏黃泥,仰著被陽光曬得微醺著臉。
我遠遠看見她,佝僂著背,坐在老宅紅木門前,靜靜地。
我猜她一定是在思念我死去的外公。
母親說,二十年前她和她五妹大著肚子從縣城坐一個小時的汽車,再轉乘牛車駛在那條羊腸道上,坑坑窪窪,腹中的我又上下翻騰,牛慢悠悠地走,母親心急如刀割。過了那條河,過了那座橋,榕葉在斜陽的餘暉中盤旋掉落,靜止無風,一聲細長的哭腔從老牆根裏撕拉開來。
之後二十年,冷清、寂寞。
外公是一介書生,新中國成立前念的是革命大學,讀過的書多卻木訥不善言辭,懂畫畫,懂作詩。新中國成立後調至百色任職,幾年後因父亡歸家,再度前往卻又因誤了車而不得不作罷。鄉人有勸其徒步走去的,但那時西南邊境山匪猖狂,攜妻帶子不便,也打消了這念頭。一留下,在大山裏麵朝黃土便是數十年。那些年教過書,當過會計,種田犁地是家常事;子女多,負擔重,總是久病纏身了卻不肯醫治。
1992年修葺老宅,外公架梯上爬,失手墜落,重摔於地,一墜便臥床不起,直至醫生查出有肝癌,不久即逝。
我從未見過外公,但卻總是翻讀他遺留下的書,聽母親講他的故事。在老宅的閣樓裏藏著許多大紅箱子,灰塵早就鋪滿了蓋子,蜘蛛網結在四角、頭頂和地板,銅鎖鬆動。十歲那年,我第一次架了梯子爬上去翻搗,沒有電燈,隻好手持一盞煤油燈,微光在泛黃書頁前掠過,驚起四竄的衣魚,我抖了抖,它們從空中墜落,又一溜煙鑽進了地縫裏。《隋唐演義》《水滸》《三國》這類書都是那時從裏麵翻出來讀的,後來還翻出一些詩詞集。藍黑墨水的鋼筆字跡時常跳脫在段落空隙,我知道那一定是外公的筆跡。有時會翻出外公給舅舅寫的信,督促他讀書,這時候我便會召集弟妹們圍起來哈哈大笑;倘若翻出外公年輕時候的照片,總不覺驚歎他的眉目俊朗。“翻箱倒櫃”成了我每次回外婆家的必修課,而外婆每每總是坐在一旁不發一語,她知道那些都是壓箱底的舊時光了,睹物更思人,亦更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