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仙恭順歸座,絲竹又起,仙娥們眼角骨碌碌的瞥著主位之上,舞得愈發嬌豔動人。
流波池水愔愔,隔著白玉圍欄微微蕩漾。
桃花瓣露閃珠光,流過鶴渡橋下暗波輕晃,回憶著某年,凡塵中的一程煙雨相遇。
仙子眼眸中光影掠過,掙紮了半晌。
她忽然咬了咬紅唇,轉過眸子去。
“風州上仙,可記得數年前,妾身遇難九功山,多蒙上仙出手相救?妾身本是想,親自登門風華林拜謝的,可惜聽聞上仙正奉帝君神諭,在四海追剿妖邪,雲蹤不定,一直緣慳一麵,今日才得機會,謝君大恩。”
陣陣的清風,仿若從天河深處吹來一般。
花瓣四起,流波水光細碎,空氣中浮動著淡淡暗香。
那人微有些詫然,靜靜抬眸看過來。
一瞬間,
掠過層層記憶而來的那種美,幾乎讓她一瞬失去了自己的思緒,失去了思考和言語的能力。
她已然,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了。
耳畔響起男子的嗓音低沉而動聽,即陌生又熟悉,帶著幾分優雅和微涼,就像是綿延的夜色,又像是茫茫極北寒雪之地,風吹過瓊樹冰山發出的琳琅之音,淡淡微笑道:“舉手之勞而已,仙子何必掛心。”
她怔怔的紅了臉,心跳如鹿,手指纏著袖角緊緊蜷起,長長的睫毛微微地不可遏止地顫著,再難掩眸中的悸動。
終於.....又見他了。
風州息和......
風州息和......
看著那個人,她心中反複默念他的名字,卻是脫不出口,垂在袖子中的指尖微微鬆了下,如雪蒼白。
三界之中,少有人知,她的真身本是長在西昆侖山穀的一株碧桃樹。
聽聞先神後——赤水女子少女時,經常與其師赤鬆子在樹下玩耍,對她甚是憐護喜愛,甚至為她起了個名字,叫做桃泱兒。
後過了幾千年,她漸有靈識,卻從未在西昆侖見過先神後的芳蹤,反倒是在四海之戰前夕,她化形下了西昆侖山,偶然識得了那時還是少年模樣的東陽君,在那段凶險不安,烽火遍處的歲月裏,多次蒙他庇護相助才得以存活渡過。
四海之戰後,三界休養生息。
玉清帝君登位,論功封賞眾仙,她隻是一株小小碧桃所化,非是善戰之仙,也並未有任何功績,可帝君念及先神後對她之喜愛,竟然破格賜她居於流波山,看守鳳凰琴,位同——大帝。
她那會兒受寵若驚,獨居在流波,又不懂人情世故,守著鳳凰琴惴惴不安,日夜提心吊膽,生怕有什麼閃失,隻有東陽君寥天經常過來探望於她,溫聲教導她人情世故,細心照料她生活瑣事,這才徐徐撫平了,她心頭日夜揮散不去的那抹寂寞和迷惶。
可多年以來,她與他之間,從來就隻有兄妹朋友之意,並未起過其他情愫。
而今她芳齡早過萬歲,正是待嫁之年,流波山慕名而來的求婚者向來絡繹不絕,她卻一直都有懨懨的倦意,連寥天那樣世出不二的風華,都不能讓她心起一絲絲悸動,她曾經已然暗暗篤定,自己此生,怕是無緣紅鸞。
可偏偏在那天,她遇見了風州息和。
他是一個如此矛盾的存在,她在遇見他之前,從來不敢想象,有人能夠把冷漠和魅惑倆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如此完美的糅合在一起,當流離在樹葉間的光和疏影,橫斜在清淺的潭水畔,他那襲修長的紫衣在月下漸顯而出時,碎銀般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臉。
她一瞬,隻記得怔怔地望著那張如冰雕般的絕世容顏,似冷月般的華光升起,峻潔清卓,卻又全無浮躁傲色,他那雙黑得純粹的深邃眼眸,淡淡的旖旎,微涼,在昏黃的月光下起初靜靜無波,但慢慢地流光溢出,似碧海生潮般緩緩推近,其後洪濤洶湧,極盡光彩變幻之能事,美得驚心動魄,說不出的韻授魂與。
這個人,就像是一種濃烈的荼蘼毒藥,一旦沾上,就隻能沉溺。
讓人想起他時,既是顫抖的悸動,又因那份明明人在咫尺,卻似是遙不可及的漠然,而戕心的痛。
......
席下觥籌交錯,歌舞升平。
席上紅衣女子垂眸,浸在斑駁動搖的日光花影中,俏臉微紅,仿若三春碧桃盛放一般美豔動人。
紫衣男子微微對她一笑,並未多言,目光淡淡地落在了席下某處,不知所想。
席下眾男仙一瞬回神,羨慕嫉妒恨之餘,齊齊地望向妙道真君,眼光熱切而真誠。
妙道真君十分沉重地搖頭,抬袖順了順花白胡子,喃喃自語到:“這信息量太大了,先待本公消化下......”
白衣小仙“嘿嘿”地一笑,放下手中的白玉盞,打了個酒嗝兒,風中他衣帶微微飄起,如雲似霧,那衣料若不是因為髒兮兮的發灰,倒是與東陽君身上頗為相似。
搖著不知道打那兒變出來的一把雪白的扇子,指著那遙遙而立的風華林首座,他挑著眉毛樂道:“這不顯而易見地嘛,咱們娘娘哇,是瞧上那個小鮮肉了,至於君上的那個他嘛.......”
一合折扇,豎在唇邊,小仙望著眾仙笑意盎然,腮邊一對梨渦越發深陷,眼睛忽閃著不明意味的光:“你們——有誰想去西海數石頭麼?”
此言一出,眾仙驚醒了,齊齊偷瞄了眼主位上那抹溫潤的、正“慈愛”地望過來的白衣,瞬時間都摸著小心肝兒,閉嘴了。(參見《天界秘史-西海有個神仙叫勾陳》)
而端坐在主位上的萬仙之首,微漾起清淡眉梢,略有無奈地微笑搖了搖頭,便轉過頭去,對向席側的真武大帝。
二人淺笑著點頭,相對舉起酒杯。
可待到他的視線,無意間落到真武大帝身邊那名鮮亮奪目的紅衣少年身上時,卻微微一愣,怔傱了片刻,目中忽閃過一絲有些奇異的神色。
那少年身穿一襲精致的湛紅錦衣,筆直地端坐在真武大帝身側,卻也不同他說話,亦不喝酒。
水色天光,桃花瓣點點飄落。
席間少年的神色清秀而淡漠,眉宇間雖還有些稚嫩,卻是三界罕見的仙姿玉秀,清貴無匹。
他精致的下頜稍稍仰起,臉上細膩的皮膚被陽光照得近乎透明,色澤如雪白,光潤奪冰清,一雙眼眸恍如墨玉浸水,黑白分明的清澈,鮮活,卻滿是倨傲高臨之色,閃爍著灼灼的光。
似乎完全沒有發現東陽君上的注視,他隻是皺著漂亮的黑眉毛,從上至下反複地在打量著風州息和。
桃花娘娘亦是出神,有些怔怔地望著那人。
看他側影頎長,
看他紫衣濃華,
看他烏發如絲,
看他那直挺如白玉的鼻梁,在光下斜斜地映出了一個驚豔的弧度。
一見傾顏,再見傾心.......
在她心裏,就那麼一下子,被刻上了永不可磨滅的痕跡,心頭的悸動更若海潮般翻卷不斷,可他卻不知何故,一直隻凝眸望著座下,微微揚著唇角,臉上有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女子心思皆是敏感,她心頭陡然升起疑惑不安,微蹙眉尖,順著風州息和的視線望過去——隻見到下席裏麵,坐著的一個束著馬尾的白衣小仙,正捧著酒杯搖頭晃腦,笑得見牙不見眼,相貌極是普通尋常,身上穿的卻好像是——月白雲羅?
她的視線下意識地掃過東陽君那身華光似雪的月白衣袍,恍然明白了什麼,心頭霎時一緊,有些酸澀的味道在胸口淡淡蔓延開來,麵上卻依舊作著溫婉微笑,柔聲開口,對風州息和又道:“妖魔鬼獸多有凶殘,上仙既奉帝君聖命前去圍剿,可要多加留心才是。妾身生來並非善戰之仙,又修行淺薄,弗能相助,唯有在這流波山中,日日默念心經......以望君安。”
風州息和聞言,默了默。
正對著盈盈美人那一雙欲語還休,略帶著羞澀的水眸,他視線轉過端坐無言的他家師尊,沉吟了片刻,對仙子微笑了笑,微微斂目道:“多謝仙子關懷,小侄自會留心。”
“小侄”倆個字,說得溫和而涇渭分明,惹得美人水亮的眼眸裏霎時驚起了一絲錯愕,楚楚動人,惶惶失色,沒由來的惹人愛憐。
靜靜地望了片刻。
末了,紅衣仙子儀態萬方地微笑了笑,對他頷首,神色一派如常。
從席下遠望。
流波之主端袖臨風而立,長裙如火,高挑中隱著美豔,纖薄中透著妖嬈,風采如舊,隻是精致的眼角眉梢間,再也抹不去那一絲苦澀——是為殤情。
座下那名白衣小仙卻渾然不覺席上那倆人之間,轉瞬間發生的一眾心潮暗湧的波折,又連灌了幾杯酒,似乎有了些醉意,一手拽住眉山福主的白眉毛,一手扯著妙道真君的白胡子,不顧倆個老頭的吱歪亂叫,搖頭擺尾,十分鬧人,嘴裏含糊不清的叨咕著什麼“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