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委屈,背後和莫三娘痛訴:“越國國主都那麼低聲下氣了,俯首稱臣,還治好我的病……兩國之爭,恩怨相抵,我怎好意思繼續留著他吃苦?你聽聽子胥那家夥都罵我什麼了?婦人?!簡直荒天下之大謬!也就是我那麼賢德的國主才不和他這匹夫計較了!乳娘,你說我錯了嗎?”
莫三娘想了想,含笑安慰:“是陛下宅心仁厚,重情重義呢。”
夫差想了想:“我覺得子胥說的也不是沒道理。”
莫三娘勸:“以後小心點越國動態便好了。”
夫差皺眉:“他們?如今國力衰退,起不了什麼風浪,倒是齊國是心頭大患。”
打仗是男人的事,莫三娘不懂,可是她忍不住笑了。
夫差驚詫:“乳娘笑什麼?”
莫三娘道:“我隻是想起當年在叔父婚宴上鬧著要新娘子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了,他已經是個大男人了,能為我們遮風避雨了。”
“那時孩子氣的說話,乳娘還記著做什麼?”夫差想起孩提時,尚不懂男女之事,隻覺得叔父的妻子溫柔美貌,性格有趣,每天有人陪自己玩多開心?便吵鬧著也要娶個女人回來陪自己,給父親笑話了許久。
父王曾打趣問:“我替你娶徐家長女如何?”
他說:“徐家長女老是這不許,那不許,太悶。”
父王問:“我替你娶黃家女兒如何?”
他說:“黃家女兒活潑過頭,老捉弄人,不好不好。”
父王裝著生氣的樣子:“挑三揀四,女子重德不重色,我給你娶何家姑娘如何?”
小孩子愣了半晌,“哇”一聲哭了:“何家姑娘是麻子,還凶,她會打我……”
莫三娘在旁邊,笑得肚子疼,問:“你想要什麼樣的姑娘?”
夫差想了想,豪情壯誌:“我要天下絕色!”
未來國君好色,大大的不好,闔閭很生氣,把他拖回去狠狠教育了番,教育得夫差低頭不已,不敢再鬧。而後來有絕色之稱的田妃入了宮,他也不見得特別寵愛,後宮美人如雲,他待她們也是平平,漸漸也放下心去,大約總歸是孩提間的玩笑吧。
萬萬想不到的是施夷光。
大殿上,顰顰一笑,她撩動了他的心。
夫差的感情就好像沉默多年的山火,猛烈地爆發出來,然後沉淪。
後宮女子略有怠慢,是慢君之罪。
施夷光的若近若離,是讓人追逐不已。
後宮女子哭笑吵鬧,是不識大體。
施夷光喜怒無常,是真情流露。
男人隻要迷戀上一個女人,不管她做什麼,都是好的。
哪怕是她不愛他。
哪怕是她的心,從未留在吳國。
她在窗台眺望遠方,看的不是這片夫差深愛又恨不得雙手捧給她的土地,而是遙遠的越國。每次越國使臣來,才是她最開心的時候。
吳國、太湖、夫差……所有被莫三娘深深珍惜的東西,都被施夷光嫌棄。
莫三娘不喜歡施夷光。
小雀兒可不懂那麼多心思,她一次又一次地和嬤嬤說,“施妃娘娘好可憐,背井離鄉,遠離故土,我經常看她對著越國方向捧著心哭,眉毛皺起的模樣很漂亮,我這輩子就沒見過比她更像女人的女人,”她對著銅鏡,試圖學施妃那樣捧心哭泣,小小眉頭鎖起,看得莫三娘直搖頭,“你不合適哭,還是笑比較好看。”
小雀兒極有鬥誌地說:“施妃娘娘說我長大就會好看的了。”她偷偷地笑,馮大哥也在大家的起哄下說等她長大,若還沒成親就娶她呢,雖然是開玩笑,但足以讓少女當了真,她覺得自己多和施妃娘娘待在一起,好好學習怎麼護理頭發肌膚,以後也會變漂亮的,那時候定會讓馮大哥真正喜歡上她。
莫三娘告誡:“不要離那個女人太近。”
小雀兒問:“為什麼?”
莫三娘思索良久,卻找不出任何有說服力的東西,方道:“她有些……不夠真。”
“嗯嗯,嬤嬤大概看走眼了,施妃娘娘不是這樣的人,我很喜歡她呢,”小雀兒天真,不知人間險惡,她隻知嬤嬤不高興,狡詐地轉轉眼睛,撲入她懷中,撒嬌岔開話題,“放心,雀兒更喜歡嬤嬤,嬤嬤年輕時肯定也是美女!比施妃娘娘還漂亮的美女!嬤嬤對雀兒最好了,雀兒長大要孝順嬤嬤,每天給嬤嬤吃最好吃的東西!廚房的大娘誇我做飯很有天賦呢!你嚐嚐我做的糕點,就是硬了些。”
“好好好,”麵對外孫女撒嬌,莫三娘心花怒放,暫時丟開了對施妃的不滿,嚐了口糕點,繼而裝著愁眉苦臉問,“要是你長大後,嬤嬤牙都掉了,咬不動怎麼辦?”
“不怕,”小雀兒想了想,認真說,“我每天喂嬤嬤吃肉餅!把肉切得碎碎的,放上鹽,燉爛,和白麵一起烙,可香了,就算沒牙都吃得動。”
“好好好,雀兒最孝順,”莫三娘笑得合不攏嘴,“嬤嬤等雀兒長大喂我吃肉餅。”
小雀兒握緊小小拳頭:“嗯!”
【伍】
莫三娘繡著裙子,悄悄地想:再過幾年,外孫女大了,又在宮裏服侍過,特別有體麵,和吳王商量下,在青年才俊裏給她挑門好親事,不求大富大貴,不求高官厚祿,隻求那男人性子好、心眼好、待她的雀兒好,兩人琴瑟和鳴,白頭到老。
雀兒這孩子沒心眼,但實誠、厚道、重情義,有莫家之風,必是孝順孩子,吳王也大了,用不著乳娘了,她趁著身子骨好,可跟著外孫女與女婿出宮,住在宮外規矩鬆些,日子輕省點,也可給雀兒帶孩子。
四世同堂,母賢子孝……
夏日陽光正暖,照在懶洋洋的貓身上,曬得毛皮熱烘烘的。
正是暢想美好未來的好時光。
【陸】
小雀兒死訊傳來的時候,也是夏日晌午。
那天,池塘荷花開得正盛,連狗兒都在打瞌睡,她說去館娃館找施妃娘娘身邊的小宮女玩捉迷藏,結果一去就沒了蹤跡。莫三娘等來等去,心裏發慌,派人四下尋找,結果打掃的宮女看見館娃館附近的荷花叢中有個穿綠衣的小小身影在浮沉,急忙驚叫呼救,待撈起後,發現已沒了呼吸。
小小女孩靜靜地躺在草地上,濕漉漉的長發纏著湖中水草,白皙的臉上有著驚恐的色彩,她的生命停留在短暫的十一歲,所有的夢想,所有的承諾,都再不會有實現的機會了。
白發的嬤嬤送黑發的外孫女離去,隻恨不得以身相替。
莫三娘輕輕地摸過她冰涼的身軀,沒有眼淚,她不能相信昨天還在身邊吵鬧得像麻雀兒般的孫女兒就這樣消失不見。
她仍記得小雀兒昨日給自己做的新糕點,麵團發得恰到好處,不軟不硬,可是味道卻淡了些,她歡喜地誇雀兒手藝大有長進,將來定是賢惠女子,誇得雀兒飄飄然,紅著臉揉了半晌發梢,單眼皮笑得眯眯的,很是嬌俏。
她也記得,雀兒昨天睡前還親了一口自己麵頰,誇嬤嬤越來越年輕了。
她更記得,雀兒握著她的手說,以後要陪嬤嬤到老。
記憶中的片段有許多,曆曆在目,像雀兒那麼健康活潑孝順懂事的女孩兒,怎會丟下嬤嬤去了?
“雀兒隻是睡著了,不要嚇唬嬤嬤。”她輕輕地說,神色恍惚,“嬤嬤不再責怪你貪玩不懂事了,女紅不好沒什麼打緊的,嬤嬤保證不逼你學繡活了。”冰冷的身體沒有回應,她終於意識到孫女不再醒來,眼淚奪眶而出,伏在草地上撕心裂肺地哭,“是誰天打雷劈的沒良心,害死我的孫女兒?!”
“嬤嬤別亂說,雀兒年紀小,誰能和她過不去?”與莫三娘交好的劉宮人看不下眼,急忙上前安慰,“小女孩就是貪玩,不小心失足也是有的。”
莫三娘抬起頭,帶著滿臉的眼淚鼻涕,像瘋子般大笑三聲,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雀兒幼時被水淹過,最是怕水,她怎會來水邊玩樂?”
“嬤嬤,”劉宮人急道,“這可是施妃娘娘的館娃館,守衛眾多,雀兒無權無勢,礙不了人的眼,怎會有人害你孫女?”
莫三娘問:“施妃娘娘當時在做什麼?”
劉宮人道:“越國來了使者,據說裏麵有施妃娘娘的遠族女眷,施妃娘娘接見,聊得歡喜,無暇他顧,宮女們也忙著招待,一時間沒看到雀兒也是有的。她小孩子心性,捉迷藏不知藏去哪兒,路過水邊時失足跌下去,也不出奇。”
莫三娘輕輕摸過雀兒的手腕,上麵有道淡淡的紅痕,翠綠裙角也有擦破的絲線,顯然是被拖扯過的痕跡,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雖然不知道原因,小雀兒定是被害死的。
為什麼施妃娘娘要遣開宮女,私下與越國來的使節說話?他們說了什麼?
為什麼雀兒死的時候,在荷花池邊的侍衛都被調走了?
為什麼施妃娘娘在雀兒死後就病了,神色很不好,還替雀兒燒香禱告?
為什麼施妃娘娘那麼畏懼自己調查雀兒之死?
雀兒到底在館娃館捉迷藏時藏在哪裏?她是不是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
疑點越查越多,指向同一個方向。
莫三娘將滿腔哀痛化作怒火,燒向館娃館。
她逼著吳王要真相。
【柒】
施妃娘娘很傷心,很委屈,很痛苦,犯了病,倒在床上不起來。麵對吳王質問,她躺在床上,含淚道:“妾不是故意的,那天我在荷花池丟了隻心愛的白玉耳環,恰逢越國使節在旁邊,帶來許多故鄉的消息,我聽得入了神,貼身宮女有些事,走開了,我正好看見雀兒在院子裏捉迷藏,灰頭土臉地跑出來,想著她閑著沒事,便讓她幫忙去找找耳環,沒想到耳環落在水邊,雀兒那忠心的傻丫頭去撈耳環時,踩滑青苔,竟跌落水裏去了,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妾不應該尋耳環的,更不應該讓那麼小的孩子去找耳環,妾知罪,麵對嬤嬤的怒火難辭其咎,心裏又慌又怕,竟沒敢說出真相,還請陛下降罪,妾……妾這就去找嬤嬤請罪。”病容慘白,身姿楚楚可憐,她強拖著爬下床,剛走三步就捂著心摔倒在地,暈死過去。
把要為乳娘來問問事情真相的吳王給嚇得半死,連連為自己說話孟浪道歉。
施妃娘娘醒來,一個勁地哭,哭得連氣都喘不上。
吳王本就不信愛妃會做壞事,心裏又憐又愛,少不得多加安慰,並拍著胸脯保證會好好安慰莫三娘,讓她不再追查此事。
莫三娘聽完解釋後,沉默了。
吳王勸:“雀兒已逝,終究無法挽回,給我麵子,我會好好補償你的,不要再查下去了。”他列出了厚重的封賞單子,金銀財寶,土地房屋,樣樣俱全。
可是,人命是用錢能換來的嗎?
“三娘淡泊名利,無欲無求,親做食,自縫衣,縱使給我金山銀山,亦用不著。”莫三娘冷冷地拒絕了封賞,“我隻求一個真相,不讓雀兒死不瞑目。”
高高在上,被一再拒絕,吳王有些慍怒了,拂袖道:“此事是意外,非夷光所願,她是再善良不過的女子,身體又弱,受不得半點刺激。如今她願真心道歉,嬤嬤也不要得理不饒人了!我會讓莫家選聰明伶俐的孩子來給你繼承香火,養老送終。”
一百個聰明伶俐的孩子,也換不回莫雀兒。
麵對她付出全部心血的孩子,讓她放過殺死她孫女兒的凶手?
莫三娘的血都冷了,她再問:“我的外孫女,隻值一個道歉?你就那麼相信施夷光?相信一個越國送來的女人?”
吳王毫不猶豫道:“我信!”
莫三娘有窒息的感覺,她顫抖地再問:“隻要她說,你就信?”
夫差莫名有些焦躁,他握住乳娘氣得發抖的手,不知在說服她還是說服自己:“雀兒已經死了,逝者已去,不要再傷害活著的人,何況她是那麼的善良,那麼的喜歡夷光,她不會忍心讓你難過,也會原諒夷光的無心之過的,請乳娘不要再追查這件事了。”
莫三娘再次嚴厲地問:“是不是隻要施妃說的話,你都信?”
夫差點了點頭:“是的,隻要她說,我都信。”
莫三娘喃喃問:“為什麼……”
夫差答:“她是我女人。”
是他愛得刻骨,願意付出全部心血的女人。
施夷光是那麼的美麗,那麼的柔弱,當他看見她第一眼時,仿佛見到了年少時夢中的女神,這是他原以為永遠觸不到的幻影,卻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麵前。可是,如何讓女神愛上凡人?
他雖是吳王,擁有高貴的血統,一片肥沃富饒的土地,可是他比夷光大了十七八歲,沒有橫溢的才華,沒有英俊的麵容,沒有健壯的身軀,甚至不再青春年少,又胖又醜又老的他隻能憑借身份讓夷光乖乖地留在身邊,討好自己,卻無法讓夷光真心真意地愛上他。
夫差想要的太多……
他除了去寵愛她,用金錢、用誠意打動她的芳心外,還能做什麼?
滴水穿石,海枯石爛。
人的心,也會變的吧?
莫三娘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淌下來,沒有哭聲,她問:“你是夫差,還是吳王?”
夫差愧疚地低下頭,不去看乳娘:“我是吳王。”
他不再是那個嗷嗷學語的奶娃娃,而是吳國的君主,君王所下的每一個命令,都是聖旨,容不得任何違抗。
莫三娘懂了,她艱難地答:“我不再追查雀兒之死。”
夫差再次確認:“我要你承諾,不因此事責難或傷害夷光。”
莫三娘點頭:“我承諾,我絕不因雀兒之事責難傷害夷光。”
夫差道:“莫家信義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