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四二三年,魏太子拓跋燾登基,改年號始光。
始光元年,柔然可汗牟汗紇升蓋大檀率六萬騎兵進犯雲中,魏帝親率大軍應戰,射殺柔然大將於陟斤,柔然暫退。
始光二年,魏帝整頓兵馬,再征柔然。
始光十二年,前線吃緊,廣發軍書,家有二男征一男入伍。
始光十三年,河內郡牛家村,牛大力年十六,應征入伍。
【壹】
牛大力的裝備很不錯。
騎的是騸過的三歲小公馬,膘肥體健,四蹄有力。穿的雖不是昂貴奢華的明光鎧,卻也盡可能模仿造型,耗費了十來斤的好鐵料和厚牛皮。由於魏軍打仗的裝備統統是自己掏腰包買的,有馬才能做騎兵,年年征戰,馬匹價格不便宜,為了戰場上撤退時,四條腿跑得比兩條腿快,有不少心疼孩子的人家會砸鍋賣鐵買匹好馬,所以能做上騎兵的在軍營裏地位也比較高,家裏再窮也有點底子。
牛大力名不副實,力氣一點也不大,若不是家裏給他的那匹馬著實不錯,以他那竹竿般的身材,猴子似的手腳,看見軍營就怯怯發抖的神色,握上刀劍就語無倫次的蠢樣,讓人看了就想踹兩腳,若不是征兵征得緊,時間來不及,征兵官無論如何也要把他打回去換個像樣點的來。
魏軍分兵是新老兵混在一起,十人一小隊,吃喝拉撒都在一塊,十夫長老田報了四個空缺,收了三個新兵,牛大力是最後送去的那個。老田看著他大驚失色,趕緊拖著送人來的小兵,發出痛心疾首的哀嚎:“窩囊廢一個都嫌多,咋給俺倆?都是挑剩貨吧?老弟,你們辦事不厚道啊?!”
小兵賠笑:“哪有的事?這人是沒啥精神,可是那馬精神啊!加一加再折中也差不多了,咱們是照顧你才把他送來的。”
老田努力尋思半晌,又看看那馬,摸摸它的肥膘,心有意動。
馬兒趾高氣揚地打了個響鼻,龍精虎猛,威風凜凜的氣勢能和百夫長的愛馬相比。
老田舍不得這馬,終於咬著牙關點頭了。
人不如馬,丟人現眼。牛大力很有自知之明地把腦袋再壓低了些,眼珠子卻悄悄把眾人看了圈,在一群不算精壯也算能看的漢子裏,他終於發現了個比他還矮,比他還瘦,沒眉毛,麵無四兩肉,比他抖得還厲害的小鬼,武器在手裏好像拿不住,嘴唇在不停上下碰撞,像受驚的小雀兒般,仿佛隨時都想飛走,那副慫樣看得老兵們哈哈大笑,笑得老田直皺眉頭,大約就是除了自己外的另一個窩囊廢。
老田問他們名字。
牛大力故作鎮定道:“牛……牛……牛大力。”
可惜他表情看著不怎麼鎮定,引起不少哄笑。
那小鬼更麵如土色,仿佛忘了自己的姓名,他磕磕巴巴“魏……魏……魏……”了七八次,總算說出“魏大男”三個字來。
更大的哄笑聲換了個方向去。
對比產生自尊,牛大力深感欣慰,對同病相憐的魏大男產生了濃濃的親近之情。
牛大力:“呐,咱們來做好朋友?”
魏大男看了他一眼,別開視線,沒吭聲。
牛大力摸摸鼻子,一鼻子灰。
【貳】
魏大男住在虞城附近,個頭矮,長得慫,年齡說是十五,看著像十三,是他們隊伍裏最小的孩子。按理來說,年幼的孩子總歸會受照顧些,奈何他性情怪異,雖然幹活勤快,卻不愛和人說話,睡覺也喜歡在帳篷最角落,永遠和人保持距離,沒事的時候還會一個人坐在角落碎碎念不知什麼,活像被惡婆婆欺負的小媳婦,稍微拍下他肩膀,他就能緊張得跳起來,久而久之,也沒什麼人樂意理他。
牛大力倒是個脾氣很好的自來熟,初時的緊張過去後,嘴巴就甜了起來,再加上性格溫和好說話,老兵們讓新兵做點雜活,他也能做得興興頭頭,讓大夥都很喜歡。唯一不好的就是有些怕死,每次聽說要上陣了,都能哆嗦個半天,明明有匹好馬,騎射訓練的成績卻一塌糊塗,看得讓人恨不得把那馬奪過來自個兒上陣,幸虧魏軍治軍極嚴,搶馬的動作又太大,實在不好下手,否則早沒了。
老田很怨念,總抱怨帶他們就好像帶兩頭豬,可惜豬出事了,隊長也要連帶受罰,所以調教這兩新兵蛋子,幾乎成了他每晚說夢話要吃餅外的心頭最大事。
唯一慶幸的是,老田教人很有耐心,愛說話,他能口若懸河地說上半天不帶歇的,最喜歡給人說道理,可惜是個沒啥文化的粗人,說的話也啼笑皆非:“全胳膊全腿,沒少腦袋變兩截,不過給刮了層油皮,就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了?!小兔崽子!站起來!再哭下去還像個爺們嗎?!娘們都比你們強!”
他目光掃去,正是兩個最不成器的家夥。
牛大力沉沉低下頭去。
魏大男眼眶原也是紅的,聽聞此言,如臨大敵,他迅速跳起,往空中胡亂揮著細胳膊,似乎在強調自己有氣力,大聲道:“老子不是娘們!”
老田沒理他,直指牛大力:“說他呢。”
牛大力趕緊把來不及落下的眼淚抹去,解釋:“俺,俺沒有怕疼,俺想家了。”
老田特成熟地問:“你還當自己是三歲娃娃?想家就能哭鼻子?”
牛大力扁著嘴,給罵得很委屈,他今年不過十六,頂多算半大小子,平生最怕打架,來戰場前就看過兩眼殺豬,哪想過這滿地斷胳膊斷腦袋,到處都是紅彤彤血跡的景象?沒走幾步就嚇得他肚子都發軟,若不是老田在後麵一直念叨“臨陣退者斬”,還用大刀頂著他,說不準他就叫著“阿爺”,夾著尾巴跑了。
老田也回憶起他戰場上的表現,更加恨鐵不成鋼,丟下頭盔,怒斥道:“咱們大汗十二歲就敢上沙場,打得柔然那群野人不敢入侵。十六歲整頓大軍反擊,一箭射死柔然野人大將軍,如今打了十幾年仗,依然勇猛無雙,提著長槍往那一站,威風凜凜,敵軍統統得往後躲。要知道,咱們大汗是天上的星星下凡,他一根頭發都尊貴過你一條命,大汗都不怕死,你這賤命還能比他嬌貴?!窩囊!丟人!咱騎兵營有你這種廢物簡直丟盡顏麵!你看看大男,雖然比你年紀小,比你瘦,比你力弱,騎術也比你差勁些,可人家害怕雖害怕,卻沒想過逃,就算發抖也是一直往前衝!雖弱不逃,這才叫骨氣!”
大汗有滿天神佛庇佑,哪是他區區小兵能比的?
可是比他小的魏大男比他勇敢,卻讓人有些不是滋味。
牛大力重重地掃了魏大男一眼,把又想流出的眼淚吞了回去。
“好了好了,新兵蛋子,第一次上陣總是腳軟的,頂多掉個腦袋,碗大個疤,多大事啊?大力射的那幾箭,好歹還有箭擦著人過了。”十人隊裏那個資曆比老田淺一點點的老兵,姓龍,他丟了個眼睛,臉上有道長長的疤痕,五大三粗,心眼不錯,可惜長得像打家劫舍的土匪,笑起來比不笑還難看,大夥都叫他獨眼龍。他說話最是氣人,又最喜歡捉弄新兵蛋子,聽見老田訓話,也湊過來打趣道:“大男也不錯,跑得挺快,就是手抖把箭射得偏了些,我在旁邊看著,一箭鑽了地,一箭飛上了天,準頭真不錯,差點就把經過的大雁給射下來了,若真射下來,咱們就有好吃的了。”
魏大男臉紅了。
牛大力心裏卻鬆了不少。
戰場平安歸來,沒缺胳膊沒缺腿,是喜事,長著娃娃臉的新兵小郭不想再回想戰場事情,跑過來,試圖岔開沉重話題:“你們倆該不是娘們裏混大的吧?家裏有多少兄弟姐妹?怎麼會讓你們這倆明顯不成事的來?”
小郭長得討喜,又愛笑,和誰都處得來,說話聲音細細綿綿特別好聽,就算偶爾突兀,也讓人很難責備。
牛大力解釋:“阿爺五年前打仗死了,我有兩個出嫁的阿姊和一個阿哥,阿娘病了,不能下地幹活,阿哥定了親要娶嫂子,嫂子聽說又要征兵,哭成了淚人兒,說要為阿哥守活寡。嫂子是咱村百裏挑一的美人兒,又黑又胖又好看,媒婆都快踏破了門,什麼好人家都有。但是她和我哥情投意合,為嫁來我家和自家爺娘鬧得幾乎撕破了臉,進門後下得了田織得了布管得了家,還生了個胖侄子,是再好不過的女人了……軍書下來時,原本我和阿哥是要抓鬮決定誰去當兵的,未料阿娘和阿哥都心疼我體弱,怕熬不住,在抓鬮裏偷偷做了手腳,可是阿哥比我能幹,能照顧好家裏,嫂子對咱家情深意重,不應該守活寡……所以我發現後,就把手腳做了回去……”
牛大力越說聲音越小,他的義舉卻讓人刮目相看,大夥拍著他腦袋安慰:“好孩子,既然決定來了,還得有點勇氣。”
魏大男遲疑了很久,簡單道:“我家有七個姊妹,都沒嫁,阿爺年紀大了,腿腳不好,腦子也有點糊塗,隻能我來了。”
“靠!你個兔崽子真是在娘們裏長大的?!七個?!乖乖,你娘還真能生!等等,姊妹們都沒嫁?!為什麼?”所有人都震驚了。
魏大男皺眉,別扭道:“我們的男人大部分都去打仗了,姊妹心氣也高,不好嫁。”
大夥集體盯著魏大男瞧:“你姊妹和你像嗎?”
魏大男給看得很緊張:“同個娘生,姊弟也差不多吧。”
魏大男的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雖說不算標致,但五官沒一個長歪,很是湊合,若是家裏姊妹和他長得像……
“那麼多姊妹也不分兄弟一個?!”新兵也罷了,那幾個老兵好像十年沒見過葷似的跳了下來,算算他姊妹的年齡,立即撲到他麵前爭先恐後問,“你最大的阿姊幾歲?”“漂亮嗎?”“定親了嗎?”“嫁人了嗎?”“胸大嗎?”“會做活嗎?”“水靈嗎?”“長啥樣啊?!”“把你家好妹子情況詳細地給哥說說,越詳細越好啊!”“哥不是色鬼,就聽聽,你哪個阿姊的身段兒最好啊!”“你哪個阿姊最會體貼人最手巧?!”“說啊,快說啊!”
他們的表情有點像發情的那個啥。
魏大男大概沒見過那麼洶湧直白的場麵,臉都青了,一句“我不知道”,就裝死去了。
老兵們死活不依,紛紛揮著拳頭,威脅發誓,若不招供就把他往死裏操練。
這番吵鬧,倒是把老田教訓牛大力的事給鬧過了。
始作俑者小郭站在原地目瞪口呆,不解問:“這年頭打仗死的人多,到處都是死了男人的小寡婦,隻要有兩個銅子兒,還怕娶不著媳婦?!用得著這麼想女人嗎?”
獨眼龍冷笑一聲,摟著他肩膀道:“老子十八歲入伍,已打了六年仗,老田十七歲入伍,打了七年仗,你們看咱們營那花白頭發的百夫長,他十六歲入伍,如今已四十八了。柔然那條狼崽子,骨頭倒硬,還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才肯服。聽說再打下去,十六從軍六十還也是有的,就算大家運氣好,全胳膊全腿回去,也是白胡子老頭了,年輕標致的妹子都嫁人了,沒嫁的也未必肯嫁軍漢。到時老頭兒能找啥好對象?頂多找個守寡的老太婆陪你過日子,過不了幾年就沒牙了,樂意嗎?”
十來歲打仗,女人是啥滋味都不知道,天天跟著爺們混,待可以娶媳婦了,夢想中的溫柔鄉裏隻有老太婆的未來……
這個世界好可怕。
從小郭到牛大力,所有人都瘋狂搖頭。
“為何要努力打仗?”獨眼龍問新兵,“懂了嗎?”
從小郭到牛大力,所有人都瘋狂點頭。
柔然侵犯的是邊境,而靠近黃河征兵過來的他們,日子過得相對和平,又沒啥文化,對敵人燒殺擄掠、自己保家衛國的崇高精神還不算很懂,有覺悟的頂多想著有沒機會立些戰功、光宗耀祖,沒覺悟的就如牛大力這般想著如何在戰場上出工不出力,努力保全性命,將來回家種田娶媳婦生娃娃。
可是,按軍隊的規矩,柔然不滅他們是不能回家的。
打仗,總歸會有人死,今天的新兵會變成老兵。
魏帝統軍,賞罰分明,軍紀如山,不會輕易開恩給大赦。
“別鬧了,”老田很穩重地把魏大男從色鬼群中解救出來,總結道,“七年了,我也想回家,隻有把利箭射向敵人,打得柔然野人不敢再侵犯我們的領土,打得戰事徹底平息,才是我們唯一回家的路。若是人人都不敢拚,不敢殺,就算活下來也不過是活成個白胡子老頭回去娶老太婆罷了,”他一把拉過牛大力,狠狠地問,“你他媽的說你想家,若這場戰個個都像你這般怕死,打輸後,柔然就會攻向黃河,你的阿哥運氣好便淪為奴隸,你漂亮的阿嫂被搶去做野蠻人的女奴,若是反抗便統統砍死,屍體掛在村外的榆樹上風幹,你的侄子侄女會被柔然的野獸用長矛串起烤著玩。不信?問瘋狗!”
瘋狗的原名是老柯,是個極沉默的人,從不說自己以前的事。閑著沒事就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自己的武器,打起仗來往敵群裏不要命地衝,活像頭見血就瘋的惡狗,砍了不少敵首,立了不少功勞,本來應該晉升,可惜他對功名利祿似乎不放心上,誰巴結都不理,就連上司都不買賬,所以被壓了下來,大夥都懷疑他原來是做屠夫的。如今聽老田問話,他難得開口,一字一句答:“我沒有家了。”
老田問新兵:“你們想這樣嗎?”
新兵們打了個寒戰,再次狂搖頭,牛大力搖得格外起勁,他是為了讓阿哥能好好活下去才換了鬮,若魏軍讓柔然攻入黃河,他的犧牲就沒有意義。
獨眼龍猙獰地笑著問:“你們想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後回去的家是什麼模樣嗎?想過你喜歡的小阿妹會嫁給別人嗎?想過你阿娘生病的時候,你不能在身邊照顧,她想念你的時候,你不能去看她,甚至她離開的時候,你不能背她上山給她磕頭嗎?”
牛大力拚命搖頭,眼淚又開始不爭氣地湧上眼眶,卻死命忍住了。
“好好打,”老田的聲音溫柔下來,裏麵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是大汗親自帶著我們打呢,他十二歲出征,英明無雙,是天底下最好的將領,就連陷入重圍,他都有本事帶我們脫困。有那麼厲害的大汗領軍,再加上我們英勇殺敵,會在這幾年內把柔然打敗的,然後就可以回家了……”
打,狠狠地打,打贏就回家……
家鄉有日思夜想的爺娘,有像雲朵般的牛羊,有金黃色的麥田,有叮咚作響的清泉,有大片大片的野花,家鄉還會有個好姑娘,她梳著烏油油的發髻,穿著綠裙子,鬢邊插著白玉蘭,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就好像天上的彎月亮,站在山坡上等他。她溫柔善良,勤勞能幹,會織布裁縫,會喂豬養雞,還會給娃娃講故事,故事說得是:“寶寶不哭,塞外沒有狼,那年你爹騎著駿馬,手持強弩,把柔然那群惡狼殺得片甲不留,讓他們不能再傷害我們的小寶貝,所以寶寶能過好生活,長大種田養豬娶媳婦……”
夢想的場景略有不同,可是通往夢想的途徑隻有一條。
打,狠狠地打,打贏就能回家!
【叁】
行軍途中,路過一個被擄掠的村莊。
白骨累累,火燒過的房屋殘骸上似乎還有斑斑血跡。
在軍書的召集下,就連和尚都舉起屠刀來參軍了,原來的新兵也變成了老兵,滾到腳下的頭顱見多了,從畏懼變得麻木,噴到臉上的鮮血遮蔽了視線,用袖子擦擦再來。大汗親赴沙場,將軍帶頭衝鋒,英勇無畏的魏軍擁有至高無上的士氣,這是鐵與血的交鋒,是寸土不讓的拚搏,在一場場戰役的洗禮下,再廢的爛泥也能變成鋼鐵。
牛大力已經不會發抖了,可惜魏大男不知是什麼心理,死活不肯陪他墊底做最丟人現眼的那一個,非要和他較勁,每天不停操練,就是想超過他。作為被同期評為窩囊廢的兩個家夥之一,牛大力頓感壓力,生命誠可貴,麵子更重要,少年不服輸的鬥爭心被挑起,就沒什麼道理可講,為了不被人鄙視是最差勁的一個,他要挽著袖子拚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