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塞上歌(2 / 3)

魏大男能砍一個敵人,他就要砍兩個!

魏大男能砍兩個敵人,他就要砍三個!

魏大男能砍三個敵人,他就要砍四個!

他,牛大力,純爺們!絕對不會輸給個死矮子!

魏大男的身高似乎停留在原地,沒長過,也沒怎麼變壯,自從被嘲笑箭術不好後,他下了苦功去練,勤奮得人人都自愧不如。如今在軍營裏射箭的準頭能排得上號,百步穿楊不在話下,奈何天生力弱,開不了強弓,身材又不夠威武,總歸是個天大的遺憾。老田惋惜說若非如此,他很有可能會被對箭術情有獨鍾的大汗調去身邊做親衛。而牛大力對自己的馬兒疼到骨子裏,舍不得它受半點傷,所以最重騎術。他騎術很不錯,人和馬在戰場上穿梭來去受傷不多,挺擅長躲來躲去鑽空子殺敵,雖然沒啥英雄氣概,但很實用。他最自豪的是自己瘦弱的身板終於有了些男子漢的肌肉,個頭也拔漲了些,皮膚曬得黝黑,下巴長了好幾縷帥氣的小胡子,就連阿娘來了也定認不出這神氣活現的軍大爺是她原本捧在心窩上疼的柔弱幺兒了。

他們倆都不再是拖後腿的廢物,都是一名合格的戰士。

他們是互相競爭的朋友,也是好朋友。

【肆】

大雨洶湧,急行軍。

牛大力放慢馬,解開鬥笠,遞給正在拉扯自己破了的鬥笠、被雨水灌得難受的魏大男:“來,換件。”

魏大男白著臉推托:“不用。”

牛大力死都要在他麵前掙男兒氣概,順手丟過去道:“你個頭矮,冷得臉都白了,我身子骨好不怕雨淋,所以你換上吧。”

或許是那天他太痛苦,雨水中,嘴唇都失了血色的魏大男抬頭看了他好幾眼,居然沒有推脫,伸手接過鬥笠換上,細若蚊鳴地說:“謝謝……”寬大的鬥笠下,冷得瑟瑟發抖的他越發瘦得可憐。

第八十九次勝利!

這家夥個頭小,身子弱!吃飯不長肉,白糟蹋糧食!還是老子身子骨好!長得壯!比他有爺們氣概!見魏大男接受自己的好意,間接承認不如自己有男兒魄力後,牛大力在心裏默默歡呼中。

【伍】

魏大男不喜歡和人說話,但他依舊很受歡迎,不是因為他有七個雲英未嫁的姊妹,不是因為他的姊妹從十八排到四歲,各種選擇都有,而是因為軍中文書繁忙,難得有空給普通士兵寫家書,魏大男卻和父親學過幾十個字,勉勉強強能替大家寫信。自從雨中送衣後,魏大男待牛大力格外好些,每次牛大力要寫信,他都不推脫,而且特別認真聽。

牛大力背著手,邊走邊念:“你寫阿娘安好,俺軍中過得很好,過節的時候,大汗還賜了羊肉吃,你們在家好嗎?家裏母豬還好嗎?”

魏大男皺著眉,抬頭:“‘豬’字不會寫。”

牛大力出主意:“畫個豬頭,一看就知。”

魏大男點點頭,提筆一氣嗬成,畫了一個巨大無比的豬頭。

過了大半年,牛大力收到回信,信裏除了捎來兩件厚實的冬衣外,阿哥還解釋:“放心,咱家吃得很好,過年吃的就是大豬頭,就和你畫的一樣大,味道可好了。”

牛大力呆滯了很久,然後把冬衣分了一件給魏大男。

魏大男似乎從不給家裏寫信,家裏也不給他捎東西,他總是把原來帶的舊衣服縫縫補補重新穿。打仗衣服容易破,特別不耐穿,所以軍裏人人都能縫補幾針,久而久之,巧手的男人也不少,魏大男就是其中之一。他心細,針腳縫補得特別整齊,甚至還能把戰場撿回來的破布拚補縫成能穿的好衣服。牛大力手笨,經常讓他幫忙補衣服,也會很大方地把家裏送來的什麼好東西分一份給他。

奇怪的是,魏大男家裏那麼多姊妹,家境似乎也不算很差,應該送來的衣服不愁穿。可是他從來不提家裏的事,也從沒有人送東西給他。偶被問起,也是幾句話含糊帶過。

牛大力偷偷地注意到,他替人寫了無數書信,卻從未給自家寫過一封信。

為什麼?

牛大力忍來忍去忍不住,做了好奇寶寶。

纏著問了幾次,魏大男支支吾吾地透了心聲:“家人不願我來從軍,本是讓阿爺來的,我自作主張偷跑替了他的位置,這不是什麼好事……家裏人一定恨死我了,估計回去都不認我這個兒……兒子了。”

牛大力很驚訝:“為什麼?你阿爺身體不好,你做兒子的替他出征不是理所當然嗎?明明是好心做好事,頂多是心疼你,為何要怨恨你?”

魏大男遲疑許久,解釋:“我家不同的,阿爺寧可自己來,也不會讓我來……”

牛大力很有經驗地說:“你家七個姊妹,就你一根獨苗,確實金貴些。但來都來了,氣過了剩下的也是擔憂,你別想太多,好好和家裏人道歉。”

魏大男搖頭:“道歉是沒用的,姊妹估計都氣死了。”

牛大力勸:“不問怎知道氣不氣?說不定你爹像我阿娘那樣,平時嘴裏罵得凶,聽說我抓中鬮要從軍,差點急暈過去了,半天醒不過來,幸好有大夫在村裏出診,及時施針把她救了回來。要是你爹不知你下落,急得得個風癱什麼的,多不好?!”

“呸呸!什麼臭嘴巴。”

“假設而已。”

“假設也不行。”

“那你去問問啊。”

魏大男拿著塊破布左思右想,遲遲做不了決定。

牛大力抱怨:“你以前衝鋒倒是比我有骨氣,怎麼現在寫個信就婆媽起來了?真像個娘們。”

“誰娘們了!”魏大男個頭矮,長得也偏秀氣,最恨人家說他像女人,每次聽了都暴跳如雷,還為此幹過架,提刀追人砍,砍得大家都知道這方麵惹他不得。如今牛大力激將成功,逼他發揮出男兒氣概,拿出燒過的木炭,很認真地在上頭橫七豎八地畫,塗了又塗,抹了又抹,一句話重寫七八次,還是要刪了再改。

淡淡金色的陽光從帳外射來,投射在他的臉上,天氣太過炎熱,他寫得太過專注,以至額上幾滴細細的汗珠忘了擦,滑過臉頰,緩緩落下,長長的睫毛似乎有些濕潤,被太陽曬得有些發黃的發絲貼在細長的頸上,他握著木炭的手看著竟比男人柔軟許多,黑漆漆的眼珠子凝視著筆端,不知腦海裏想起了什麼,寫著寫著嘴角微微翹起,素來剛硬的神情裏也帶上了幾分……女孩子特有的溫柔和羞澀?

仿佛鐵樹上綻放的美麗花朵,強烈的對比越發迷人。

他長得可真像好妹子。

牛大力的心忽然漏跳了兩下,然後死勁拍拍臉,把錯誤的幻覺除去。

魏大男忽然抬頭,依舊帶著那抹溫柔的笑意問:“就寫‘一切安好,無須擔憂’如何?”

“好,什麼都好。”牛大力趕緊扭過頭去,不敢與他對視,他覺得自己臉上有些發燙,就好像發熱了般,這樣的感覺太怪異,或許是中暑,他應該去找軍醫了。

隔年春天,魏大男收到六件做工齊整的好衣服和一封措辭激烈的痛罵信。

從此他再沒缺過衣衫。

家裏姊妹多真好,牛大力沾了不少光。

【陸】

“皮膚白,真白!”

“身材好,豐碩,結實有肉。”

“雙眼皮大眼睛!真是美貌。”

“皮膚真潤澤!漂亮!”

“滾滾滾!圍豬圈做啥?!老子要做飯了!不準看著母豬流口水!”

“求求你,不要殺死可憐的小翠花啊!”

全是男人的軍營裏,缺少陰氣滋潤,什麼怪事都能發生,大夥兒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牛大力總是忍不住看魏大男。

他覺得魏大男笑起來真好看,嘴巴翹起來那一下,比他們村最標致的妹子還標致。

牛大力總想象如果他是妹子……可惜這是不可能的事,想都不能想。

若對戰友動不應該的齷齪心思,這是罪大惡極,對不起天對不起地,對不起牛家列祖列宗。就算自家娘親不用菜刀追他繞村子轉三圈,祖宗都會砸道雷來收了他。

阿彌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軍營沒女人,多看看母豬也就不想了。

牛大力努力收斂心思,每次魏大男笑,他都扭過頭去,專心懷念家裏胸大腰細屁股大的妹子們。

那天,打完戰,老田肩上給箭支劃過,受了輕傷,包紮時竟從懷裏掉出個繡著並蒂蓮花的舊荷包來,除了瘋狗外的所有人都轟動了,直鬧他不夠哥們義氣,問他是在哪裏勾搭上的大姑娘小寡婦?

老田原本還想抵死不招,連荷包是自己繡的蠢話都說出來了。

奈何魏大男家裏有姊妹多,耳熏目染,不但縫補技術了得,看繡活眼光也毒辣得很,他陪著大家起哄,鬧得老田沒法子,總算招了。

“是征兵前的小妹子送的,她叫餅兒……”話說到這裏,老田的黑臉上已紅得可以滴出血來,“餅兒說,她會在家鄉一直等俺回去,她還說,哎呀,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後麵的俺說不出了,反正餅兒是好妹子,人美心好手巧,她送了這個荷包給俺,裏麵裝的是菩薩處求來的護身符,看看能不能保住俺的這條命回去……”

眾人恍然大悟:“感情你夢話裏念叨的餅兒不是大餅而是姑娘?”

獨眼龍憤然:“害老子還以為你是個吃貨,下次搶大餅不和你客氣了。”

老田的腦袋都快低到褲襠底去了,哪裏還有平日半分威風的模樣。

不知誰叫:“看他那羞答答的模樣!”

眾人齊齊:“呸呸呸!”

老田惱羞成怒,跳起來要揍人:“下個月軍餉還要不要?!”

“大爺饒命!不管是餅兒妹子還是麵兒妹子在等你,咱們都不提了,不提了!”

“餅兒當年十五歲,俺離開她十五年了,如今她是不能等俺的了。”老田停下手,苦笑。

大家都明白他話中的含義,天下哪有女孩子二十多歲還不嫁人的道理?就算餅兒願意守著這個不知何時會死去、何時能回來的人,她家人也不會準她守。

沒有盡頭的戰事,沒有盡頭的歸期,沒有結果的愛戀。

任憑你儂我儂,山盟海誓,終究是一場空。

還盼什麼?

並蒂蓮花顏色舊。

哪怕是兩鬢積雪,身軀殘缺,都想回去故裏,遠遠看上她一眼,隻盼她兒孫滿堂,舉案齊眉至白頭。

戰士可同袍,戰士可同穴,戰士可同心。

你心比我心,大家笑不出了。

“該死的柔然人!”

“狗日的柔然人!”

所有的怒火,隻有一個發泄的目標,聲討中,牛大力悄悄問大男:“你家鄉可有等你的小妹子?”

魏大男莫名其妙地搖頭:“沒有。”

牛大力莫名其妙地高興了一下子。

【柒】

太平真君六年,蓋吳聚眾十萬起義。

魏長安鎮副將拓跋紇領兵攻蓋吳,紇敗死。

魏太武帝拓跋燾又征發高平敕勒部的騎兵赴長安,命將軍叔孫拔統領並、秦、雍三州兵馬屯於渭水之北,共禦蓋吳軍。

【捌】

這是一場重要的戰爭。

要從氣勢上輕視敵人,要從戰術上重視他們。

瘋狗在兩年前戰死了,他的馬腿中了刀,落入敵陣毫無活路卻毫無畏懼,仍持大刀劈死了三個,最後被敵軍數矛穿體而亡,據說死前大笑,笑得極其淒厲恐怖,披頭散發,渾身是血,就像奶奶嚇唬人的厲鬼故事主角,嚇得敵軍戰馬都往旁邊跳了半步,他還說自個兒殺得沒虧,這門生意賺大了!

瘋狗死後,大家才知道他入伍前是胭脂水粉的賣貨郎……

補上瘋狗位置的是個和尚,大汗拆了寺廟,逼著他們當兵來了。開始還拿著屠刀死活不肯下手,打了兩年,現在也知道你不入地獄就我入地獄,敢張弓搭箭往敵人腦袋上招呼了。就是每次殺敵回去念經念得人心煩氣躁。不過他脾氣不壞,還答應如果同伴們誰死翹翹了,就免費幫忙超度去極樂,所以大家對他很不錯,沒像別人那樣指著他的腦袋笑禿子。

蓋吳組織散漫,不過是人數眾多。匹夫之勇,不足為懼。

奈何魏軍人少。

黃河邊,兩天一夜,那一戰打得極慘烈。

渾濁的河水變得腥紅,溺死的、刺死的、砍死的、射死的,密密麻麻的屍體漂流而下,被洶湧河水衝走,不知流向何方。

敵人,自己人,人人都殺紅了眼,仿佛失去理智的野獸。

“殺蓋吳大將者!重賞!”啟明星在東方漸漸升起,魏軍主帥再次用呐喊發出號令。

進攻的號角吹響,戰鼓聲聲震天,萬匹戰馬奔騰的腳步將大地踩得顫抖。戰士們撕心裂肺地喊著進攻的號子,張弓搭箭,射出萬道呼嘯的星光,然後趁著星光,催著胯下駿馬,如流星,如閃電,勇敢地撕入敵陣,用生命和鮮血為戰場打開局麵。

“大男!小心!”牛大力手裏射著箭,眼睛不自覺地留意著人群裏那個嬌小敏捷的身影。

大男右手持盾,左手持短弩,張弓搭箭,箭無虛發,動作很快,一觸即走,絕不逗留,也不與人硬拚兵刃,可是挪騰之間,他的速度慢了。因為魏大男來時馬兒已有九歲,從軍十年,他的馬已老了,縱使細心照料,也經不起多日勞累消耗,四蹄開始踉蹌,口中吐出白沫,轉換間變得遲鈍,累得隨時都會栽倒。

終於,有支長矛刺入馬腿,馬兒哀鳴一聲,搖搖倒下。

魏大男就地一滾,避開被馬壓倒的局麵,卻已陷入敵陣包圍中。

牛大力覺得自己的心都被揪起來了。

地上,飛揚的塵土讓魏大男咳嗽不已,敵軍高舉的馬蹄向他狠狠踩去。

心裏仿佛變得一片空白,回過神來的時候,牛大力已抽出大刀,以這輩子最勇敢的姿態,往萬軍陣中衝去。老田在後頭歎了口氣,急忙喚兄弟們跟上。

魏大男蹲在地上,握緊刀,環顧四周,二十五年的往事浮光掠影而過,他知道已是最後。隻能咬緊牙關,效仿瘋狗,舉起大刀拚死一擊。忽然黑色與棗紅兩匹馬兒閃電忽至,黑馬上騎著的是老田,他舉著長矛,憑著好氣力,打歪了敵軍刺來的三根長矛,縱使力所不及,也拚死周旋抵擋。

牛大力向魏大男伸出手:“跳上來。”

沙土籠罩的陽光下,這個鄉下小夥子就像威風凜凜的大將軍。

傷痕累累,魏大男笑了,沒有猶豫,沒有遲疑,他翻身跳起,躍上馬背。

可是該往哪裏逃?

沒有選擇的餘地,老田咆哮:“臨陣脫逃者,斬!”

向前!無論麵對任何困境,騎兵必須服從號令,向前撕開敵陣!

敵陣中,蓋吳大將騎寶馬,帶著最好的護衛親臨前線,身軀壯如猛虎,手持狼牙棒,刮著傷,碰著死。周圍魏軍屍體一片,端的是萬夫莫敵之勢。

“朝他去!”魏大男握緊手中短弩,“近些,再近些!”

他的騎術,他的射術,仿佛天生的搭檔,牛大力瞬間明白了他的意圖,拍拍紅馬,對大男說,“抱緊我的腰。”兩具溫熱的身體緊緊靠近,仿佛緊得不能分開,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對方是那麼的與眾不同,讓人不由麵紅耳赤,渾身不自在。

他深呼吸一口氣,瞬息之間已夾緊馬腹,拉穩韁繩,壓低身軀,猛地躍起,馬蹄先狠狠踢了腳前方打轉的敵軍馬匹,痛得那馬慘叫一聲,幾乎將背上人摔下。隨後紅馬轉了方向,馬仿佛有靈性般隨人心意而動,避開飛射的長矛和大刀,朝蓋吳大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