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鴻飛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事。而他那醉鬼老爹,則搖搖晃晃地靠上來,想從他手中奪回酒碗。鴻飛“噌”地直起身,猛地推開木窗,將碗裏的酒潑出了窗外。郭武心疼得“嘶嘶”直抽氣,瞪著眼揚起手作勢要打兒子,可手停在半空顫了半天,終是緩緩垂了下去,隻在鴻飛肩頭拍了一拍,口中不滿地念叨:“你……你個臭小子……”
這四十多歲的漢子,這時候卻像個小孩兒一樣,抱著那空酒壇子不撒手,就這麼呆愣愣地坐在條凳上。郭鴻飛輕歎一聲,也不再管他懷裏的酒壇,一邊收拾著潑潑灑灑一片狼藉的桌子,一邊向小竹與歸海鳴小聲致歉:“抱歉,讓你們見笑了。”
“沒事啦,說起來也是我家師……我家小白不對,才害郭叔喝高了。”小竹歉然地道,並給了墨白一記眼刀。後者酒足飯飽地拍了拍肚皮,然後抬起爪子做攤手狀,那表情分明是在說“酒量不濟,與我何幹”,半點反省的意思都沒有。
歸海鳴忽然開口,單刀直入,冷聲詢問:“你可知蜚在哪兒?”
“咣當——”
隻聽一聲脆響,那原本被郭武抱在懷裏的酒壇子,此時卻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郭鴻飛身子一顫,忙丟下手中碗碟,小聲囑咐了聲“爹,你莫動”,然後蹲在郭武腳邊,小心翼翼地收拾起碎片來。
“俺老郭這一輩子,最後悔的就是一件事,就是帶小文子上了山……”
這壯實的漢子,再沒有先前的豪邁,眼下他卻是垮下了肩,整個人好似瞬間老了十多歲一般。隻見他放在膝上的右手,緩緩收緊成拳,用力之大,直讓青筋都暴了出來:“十二年前,俺不知發了什麼瘋,竟帶著小文子上山打獵。那時,小文子才八歲,已經能背十幾首詩,徐爺李嬸各個都說他是個讀書的材料,將來不用一輩子留在山裏,能成個讀書人……”
前塵舊事,如煙如雲,一一浮上心頭。他還記得那個還不到他膝蓋高的娃娃,拉著他的褲管,“爹爹”“爹爹”地叫個不停,然後獻寶似的背誦起詩歌來,搖頭晃腦的模樣引得他哈哈大笑。徐爺說讀書人都要有表字,給娃娃取字“書文”,村裏人便不再喊娃兒的小名阿寶,都一口一個“小文子”,希望娃兒能夠有出息,將來能夠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然而,所有的念想,都斷送在了那個炎炎夏日裏……
那時正是三伏天,小文子在屋裏苦背詩書,熱得汗流浹背,滿腦門都是亮晶晶的汗珠子。他看著心疼,便讓娃兒跟著他上山打獵,進山裏乘乘涼。小文子聽了,開心得連鞋都沒穿好,邁著小短腿,蹦蹦跳跳地跟著他往鼎山上走。山路難行,林子裏卻是陰涼,怕小家夥累著,他便將小文子抱在一棵老樟樹上,叮囑娃兒有事就吼。小文子向來乖巧,他也不擔心,便提著弓箭走開了些。可等他提著獵物尋回那老樟樹,卻是沒了娃兒的蹤影。
他急得四處奔走,大吼著尋找小文子。就在那時,他看見林子東首迷霧繚繞,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煙霧所到之處,山泉為之幹涸,草木為之枯萎,皆是一片凋零。他心下一驚,大喊娃兒的名字。不多時,迷霧中緩緩浮出個人影來,小文子興高采烈地奔了出來,高舉著雙手跑向他,笑眯眯地跑向他:“爹爹爹爹,我看到一隻好有趣的牛牛。”
心頭大石落了地,他一把抱起小家夥,緊緊地摟在懷裏。小文子貼著他的耳朵,笑嘻嘻地道:“那牛牛長得好奇怪,白腦袋,蛇尾巴,而且隻有一隻眼睛哦。可是它受傷了,眼睛一直在流眼淚。我找了半天才看見,它的肚子上紮了一根好長好長的刺,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刺拔出來。爹爹爹爹,小文子厲害不厲害?”
“厲害。”郭武隨口應道,他覺得兒子貼在他麵頰旁的腦門有些發熱,忙伸手探向小家夥的腦門——果然是燙得厲害。他是個大老粗,平時別說是讀書,就是民間故事都沒聽說過幾個。此時聽了兒子的話,又見小鬼發了熱,他隻以為小文子是貪涼得了熱傷風,因此說起胡話來,便趕忙抱孩子趕回了鎮裏。回家之後,郭武再探小文子腦門,隻覺得那熱度已是降了下去,和常人無異,也就放下心來。
一夜無語,待到翌日清晨,他喚小文子起床,卻怎麼喚也喚不醒。他一把掀開被子,伸手去搔兒子的胳肢窩,可碰到的,卻是一片冰涼。
小文子雙目緊閉,嘴唇青紫,一張素淨小臉上再不見往日紅潤,而是泛起冰寒的青白之色。年僅八歲的小家夥,竟已是氣絕多時了。
郭武抱著兒子,發了瘋似的嚎,他用力地將兒子摟緊在胸口,想用自己的體溫讓兒子暖和起來,可始終熨不暖。
許是聽到他號哭,幾位鄉鄰來看狀況,不多時,連徐爺也趕了來。麵對徐爺的詢問,郭武說出昨日所曆之事。聞言,徐爺大驚失色:“白首蛇尾,一目而形似牛,那是蜚啊!完啦完啦,小文子是遭了瘟啦!”
聽到一個“瘟”字,村人們驚得紛紛向後退去。就連向來疼愛小文子的徐爺,也不敢靠近這可憐的娃兒,老者長歎一聲,衝郭武道:“郭子,別怪老頭子心狠。小文子不能入土,你……”
“徐爺說不出口,但他的道理,俺懂。”陳年舊事,讓這健碩的山野獵戶,紅了雙眼,隻見郭武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繼續說下去:“當天,俺就送走了小文子,一把火燒了個幹淨。那娃兒乖巧又聰明,俺還沒等他長大讀書,他才八歲,就剩下一抔子灰……怪俺,都是俺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