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民走後,占孝通馬上站起來帶著我和小嬸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告訴我將要做的事情。去病房開單子做住院檢查,他問我那次開的那個住院單還在不在。我說丟了,占孝通笑了笑,我看見他的牙齒閃了一下。我敢肯定,這時,他腦子裏放影的一定是我當時看完病,他叫我住院,我不答應的情景和經過這麼多天的鬥爭終於來住院的過程。他笑我終於想通了。
他走到病房護士寬大厚實的台子上為我開單子,在他流利的筆尖下很快出現了一行行漂亮的草書,不一會兒,他就開了一摞單子交給小嬸,說,去交費吧。然後,示意我跟他走。我跟在他的身後,匆匆繞過周圍那些無精打彩走路歪歪扭扭的病人,以及來去匆匆忙忙碌碌的大夫和護士,路上不斷地有人尊敬地與占孝通打招呼:“占大夫好!”
“占主任早!”那些聲音和表情都顯得極其巴結和討好。
我緊走兩步,同他並肩而行,但並沒想我因為能和他並行而借光,隻是想問一問他我是不是需要手術。他說:“是。”
我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他:“手術完了是不是需要化療?”他點點頭。我再問他化療完了會怎麼樣。他放慢了腳步,反問我:“是指病情還是其他的?”我說都包括。
“你這種病,五年的成活率是百分之三十……”說完這句話,他又加快了腳步。他告訴我當好病人的秘訣:“那就是相信自己是幸運的。”說完這句話占孝通笑了,那神情好象不是麵對一個癌症患者,而是一個不相幹的人。他的輕鬆感染了我,不光是那份在這萬般的匆忙中分外顯眼的輕鬆,還有他的優雅,他的敏捷和細膩,讓別人的粗俗變得刺眼,就像一隻打磨得光滑剔透的水晶球,不論在忙碌的人群裏還是在繁雜閑散的眾生間都奕奕生輝。
醫院的神秘感有一部分是地形造成的,各種功能的房間、不同的科室,讓每一個醫院以外的人都會產生神秘和新奇的感覺。就在我隨著占孝通七拐八拐沒完沒了地在走廊裏魚一樣的遊走的時候,似乎我以往的生活經驗,我的可憐的自信乃至我的自尊都遺失在那些散發著神秘氣息的旮旯裏了。醫院本身足以瓦解一個人健康的精神世界,人的精神是建立在人的肉身之上的,醫院首先瓦解的是病人不健康的肉身,病人在做各種檢查的時候,身體的神聖感已經被那些冷冰冰的器械徹底解除了,病人的精神還能保持健康嗎?
這時候,占孝通停了下來,指著一個年輕帥氣的男大夫對我說:“這是王洪林,王大夫。我和王大夫共同完成對你的治療和手術。”
占孝通停了一下,又補充說王大夫是本省醫學院的博士。王洪林的個子很高,眼窩深,眼珠大,一望便知是個單純的男人。我說:“很榮幸,能做二位的病人。”他們都笑了,然後,就像商量好了似的轉身朝不遠的一間檢查室走去,王洪林走了幾步轉身看看我,見我還愣在原地,就連忙揮揮手招呼我跟上他們。
我們一起到了檢查室,王洪林走到一張婦科用的檢查床前,衝著我做了一個上去的手勢,並不容置疑地說:“脫掉一條褲腿吧!”
麵對兩個男人,要脫褲子,我猶豫了,這是一種本能的羞澀。我回頭望著他們,隻見占孝通和王洪林都已戴好了透明塑膠手套,站在離我大約兩米遠的地方平和地望著我,顯然,在他們的眼裏我是一個無性別的病人,我的身體隻不過是他們實施醫術的模型。我第一次為我的身體感到悲哀,它已經失去了血和肉的真實感。在醫院裏,在大夫的目光中,性別沒有意義。
占大夫在我還在膽顫心驚時,就把右手伸進了我的“身體”。
占孝通低聲說:“雙側,10個大小,感覺到了嗎?”
我感覺到了,感覺到王大夫的手指很長很軟,它們溫柔地碰觸著我的身體。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沒有勇氣與他對視,我是個有邪念的女人,這種姿勢和方式,沒法不讓我產生與治病無關的想法。我想起了昆德拉筆下的那個托馬斯大夫,他與那些女病人的糾纏。男大夫的心理素質非同尋常,至少我麵前的兩位大夫非同尋常。他們這樣折磨一個女人的時候,竟然裝得那麼若無其事。
就在我撐開兩腿接受檢查的時候,一個固執的想法趁機溜進了我的腦子:這些貌似不食人間煙火的婦男,麵對女人的身體,難道除了看病以外就沒有其他的想法嗎?
後來,我在一個適當的機會將這個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的問題問了占孝通。占孝通毫不驚訝、不慌不忙地回答說:“我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有七情六欲。但當我穿上白大褂的時候,就進入了一個特殊的角色,由一個普通男人變成一名醫生。對一個醫生來說,既有性別也無性別,穿上白大褂,就無性別了,白大褂就像一身魔服,擋住了所有世俗的邪念,讓醫生專心地麵對著病人。醫生麵對異性的生殖係統,隻不過麵對一個人體器官而已……”
我聽見王洪林輕聲地說:“下來吧。”就迫不及待地開始拉褲子穿衣服準備離開檢查床了,一刻也不敢怠慢,感覺就象落入魔掌脫離虎口的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