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床要出院了。她打了5天的化療,必須暫告一個段落。藥物的殺傷力通過身體強烈的反應顯現出來,她不停地嘔吐,那種聲音仿佛要把她的五髒六腑都噴出來似的,伴隨著那種聲音的是一種莫可明狀的恐怖,鮮活的生命受到了重創,就像一支精致的鮮花突然遭到了撞擊,立即變形失色了。她周圍的人,我和三床,加上林行,還有三床的丈夫都為一床難過,但不知怎麼安慰她,那些無關痛癢的話隻能讓她反感,最好就是沉默,連呼吸都要屏住,走動的時候就像在外太空一樣,很慢很輕,除了三床的呻吟,病房裏一片寂靜,隻有樓道裏的嘈雜聲不斷從門縫外擠進來。那幾天就像耶穌受難日,不足二十平米的病房簡直就是一座活地獄。
一床站在她的床旁收拾東西。她已經換上了平時的衣服,一件橫條紋的高領毛衣,一條彈力敞腿牛仔褲,一雙淺棕色尖頭皮鞋,讓人覺得她已是個健康的女孩了。頭上的帽子也換了一頂最流行的款式。
她不時扭過頭跟我說話,她問我什麼時候手術,同樣的問題已經問了三遍了,我也不厭其煩地重複了三次,告訴她明天早上八點正。我說最後一次的時候,一床直起腰將身體完全轉向我對我說:“呀,明天我就不能陪你了,實在抱歉。”那時差不多是下午三四點了,陽光雖沒有早晨那麼強烈,卻有一種橘黃色的溫暖和寬厚的美,一床的整個右側身體被那種溫暖浸泡著,讓人感覺到她是被一種無形的愛緊緊地包裹著。
“你會來看我吧?”我像個孩子似的眯著眼問一床。
一床側過身子,歪著頭看了看我,顯得很調皮地說:“你知道的,過二十天我還要來化療。”她想了想又說:“不過,那時你已經出院了。咳,反正,我們是會見麵的,大不了在太平間裏。”說完,一床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她再轉過身去的時候,動作變得緩慢多了。
三床的呻吟聲大了起來,我聽出三床的呻吟聲裏有一種不滿,是針對剛才一床說的話。
我問一床:“沒人來接你嗎。”
“你不知道我在上海舉目無親?我是一個人闖到這兒來的,沒想到上海不很歡迎我。”一床將收拾好的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背到背上。“而且,我的兩個男友都無影無蹤了。”
我建議一床回家去。一床堅決地搖頭,她說她不能回去。“就這麼光著腦袋回家?”一床有些激動地指著她的頭問我。“我怎麼跟我媽交代呢?我哭著喊著要到大城市闖世界,結果沒兩天就成這德行了。”
一床走出病房的時候轉過身給了我一個飛吻,這個動作充滿了活力和情感,是一個渴望生命的人才能做出來的,這也是我看到一床活著時做的最後一個動作,再見她的時候她已經被送向醫院的太平間了,那是後話。
沒過二十分鍾病房裏來了新的一床,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剛進門沒兩分鍾就從牆角拿把笤帚掃地,又從一個綠色提包裏掏出一塊抹布擦床頭櫃、窗台、椅子,然後,就到陽台的水池前用一塊淡黃色的透明肥皂使勁洗抹布,洗幹淨以後,又將抹布抻平了小心翼翼地搭在椅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