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段笑生(1)(1 / 1)

草叢裏發出的聲音讓段笑生有點害怕。

已經天黑一個時辰了……是一個時辰嗎?段笑生不太清楚。她太忙亂太慌張了,下午逃出桐城的時候她經過的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都讓她覺得羞愧和恐懼。

一個賊!說的就是你……段笑生,一個剛從吉福堂的庫房裏逃走的賊!好幾次她幾乎要忍不住尖叫:我不是賊!我是段笑生!是吉福堂的管家!但在叫出口之前她就會被懷裏硬邦邦的物事吸引——那東西在你懷裏!還說你不是賊!

走出城的時候城防那幾個兵盤查她的時候她差一點就直接交出懷裏的東西了。

說在哪見麵來著?城西還是城東?是橡樹還是榆樹?是榆樹吧?來接的人是誰來著?

忘了,全都忘了。

從打開匣子拿出那個現在塞在她懷裏的東西開始,就什麼都忘了,段笑生趴在草叢裏,拚命想要梳理出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來:和那人見麵是在什麼地方?見麵之後他說了什麼話?後來又見到的那個人是誰?那個人和她約定的時間是今天嗎?來和她見麵的是後來見麵的那個人還是別人?

我怎麼和那人見麵的?

我怎麼就聽了他的話幹了這樣一件讓人擔驚受怕的蠢事?

段笑生忽然很想念師傅。

啊,師傅……要是師傅在就好了。

現在是晚飯時間了吧?段笑生偏過頭看了看天上,樹枝很濃密,但依稀可見朦朧的月光,剛剛才翻過山頭,恩,正是吃晚飯的時候。

還沒離開竹林之前,她全權負責師傅和自己的飲食,師傅喜歡晚一點吃飯,所以她總是天黑之後才開始做飯,竹林沒有那麼多燈油,晚上做飯隻能就著柴火的光做,段笑生練習了很多年,所以在黑暗裏做飯很是拿手。

晴天的時候晚飯在庭院裏吃,陰天或是下雨天時就在屋簷下,她和師傅對坐,在庭院的時候飯缸放在石桌中間,三個小菜在旁邊排成一排,陰雨天時飯放在靠牆的那邊,三個菜擺成三角形,她和師傅就坐在地上吃,師傅吃飯總是很慢,而且有喝湯的習慣,段笑生不喜歡喝湯,所以總是在開飯之前把湯煮上,等她自己吃好時正是湯出鍋的時候。

師傅……段笑生記得每次端湯出來時師傅總是做得筆直悄無聲息地吃飯,聽到她的腳步聲近了就頭也不回地問“今晚什麼湯?”,然後段笑生回蘿卜湯,白菜湯,竹筍湯,南瓜湯,骨頭湯……她回答之後師傅總是扒一口飯然後微微點頭道一聲好。段笑生和師傅一起住了差不多七年,七年裏幾乎每天晚上師傅都會重複這個問題,段笑生也不得不重複回答一遍。

他們吃飯的時候夜風總是在院子裏回蕩,竹林嘩啦啦地響個不停。

今天晚上沒有湯。

也沒有師傅。

湯是今天晚上才沒有的,沒有師傅則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是段笑生開始學劍術之後不知道第幾年的事情,有一天晚上練完劍之後段笑生覺得有點餓於是到廚房給自己炒了一鍋飯坐在屋簷下吃,師傅走出來坐在她身邊仰頭看著黝黑的竹林發呆一直到她把飯都吃完了才轉過頭問她:“你以後想做什麼呀?”段笑生那時候隻想快點去睡覺,於是說:“想做師傅那樣的大俠。”師傅問你怎麼知道我是大俠啊?段笑生說因為大家都很怕你。

得空的時候她會跟著師兄介之到集市上去聽書,說書的說的那些大俠每一個都是一瞪眼就能把人嚇得腿軟的人物。師傅雖然不瞪眼,但吉福堂裏每個人都很怕他的樣子,所以段笑生覺得師傅一定是個大俠。

“做什麼都好,千萬別做師傅這樣的人。”師傅沉默了很久才這麼對她說。

師傅沒告訴她原因,段笑生也沒想過要問原因——吃過飯之後她隻想快點去睡覺,於是就去睡了。

第二天師傅就死了。

段笑生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介之走進來告訴她說你師傅死啦。

段笑生不相信說師傅昨晚還和我說話呢你再亂說我就告訴李叔。

介之說不信你自己去看。

然後段笑生就看到師父死了。

他躺在一張涼席上,周圍圍了很多段笑生從來都沒見過的人。

然後一堆和尚來念了一天一晚的經,師傅就被埋了。

埋了師傅之後李叔說你以後跟著你介之師兄吧,他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那之後好幾年,段笑生每天跟著介之師兄到處亂逛,再後來有一天,她和師兄在看完一場皮影戲之後回家的路上遇到了騎著馬的李叔,那天李叔沒有責罵師兄和她,但段笑生發現他坐在馬鞍上低頭看自己的目光很奇怪。

然後第二天,李叔把她叫到後堂給了她一把掃帚。段笑生掃了好幾年的地,接著又洗了好幾年的碗,後來漸漸開始使喚下人,從一開始需要不停動手到後來不停動口,前前後後差不多花了七八年光景,某天段笑生起來洗臉時忽然發現水盆裏的人已經變了模樣。

她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