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貳拾壹章蓬萊記憶(二)
來蓬萊半月過的是清心寡欲的日子,不得隨便動用靈力。每天寅時,大概是早上三四點左右起身,先將受了一天凡塵的紫竹苑打掃幹淨,又到後山的清泉處引水注滿院裏的八隻大缸;接下來才是洗漱,清理自身汙垢,偶爾開夥吃些凡間的穀物。做完這些之後到慈航淨士那裏問安,慈航淨士往往慢條斯理地打個哈欠,拿起擺在紫檀小櫃上的玉瓶,捏了瓶中的柳條將清水撒到頭上,算是一種淨化和祝福。值得一提的是,慈航淨士等同於現世大多數人所信仰的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大慈大悲;我麵前這位雖是寶相莊嚴但行事作風有些懶散,這樣的菩薩在佛法上的造詣仍是極高的。大約等上半個時辰,慈航淨士完全清醒了,才拿起佛法卷宗一點點講起來。上午講上一兩章,下午自己去參悟,不明白的可以提出來;明白了就去堆滿了佛書的洞窟抄寫經文。在蓬萊修習佛法期間要將所有的經書抄寫一遍,邊抄邊悟。偶爾被慈航淨士帶去觀摩升座說法、上燈勝會,免不了耳提命麵一番。
蓬萊的日子不比在望川時無聊,在望川偶爾有一兩個敢明目張膽地侮辱我的小角色,能讓我練練手;在這裏,時常找我茬的,便是離朔了。我倒不是靜不下心來,隻是忍無可忍時必定會讓對方吃到苦頭。我與離朔一來二去,被罰的次數也不少。今日又因弄髒了經書被罰麵壁,與離朔一道。而慈航淨士被氣得回了西天佛門。
入夜微寒,我將雙手捅在袖子裏,抬頭望著夜空。今天是朔月,頭頂星河燦爛,低低懸著,仿佛伸手便可觸到。我不由想到她的眸子,也如這般璀璨,笑彎了眼時,眸子裏流光溢彩。可惜,她的麵貌在記憶裏一點點模糊,輪回幾世,我再也找不到她了。我對清前帝多少有些怨念,直到她離世他仍未知曉世上存了這麼一個女人,就算死也不想忘記他。清前帝對她的補償自然而然地落到我身上,我的疏離他定是知道的,大概他是個開明的父親,也從不要求我與他多親近。這樣毫無壓力又有些放任自由的愛,我既竊喜又不滿。
“啐,又是麵壁,為什麼我非得和這種凶巴巴的女人待在一起!”怕被報複而離我三米遠的離朔,蹲在滌心池邊,不滿地嘀咕道。他順手拿起一顆鵝卵石丟進池中,打碎了一池星光。我瞥了一眼拿鵝卵石泄憤的離朔,無視他的抱怨,照例挑了一塊離池子最遠的大石,靠著假寐。睡覺對於我來說已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慈航淨士罰我和離朔一同麵壁也不過是無奈之舉——她定是嫌調解我和離朔之間的問題很麻煩,讓我和他自己解決。不過,我向來沒有輕易低頭服輸的自覺,或許是因為閉塞的心理讓我羞於主動開口,若是想要表達自己,我隻會用行動來反映。
離朔絮絮叨叨了一會兒也安靜下來。耳邊突然傳來了女子的空靈歌聲,就像緩緩撫著岩石的平靜海浪,又像是隱匿在深海中無人知曉的憂傷,虛虛實實。我立馬睜開眸子,細細聆聽,心裏是掩不住的新奇。早聞《尋古店》所說的:“東海有鮫人,可活千年,泣淚成珠,價值連城;膏脂燃燈,萬年不滅;所織鮫綃,輕若鴻羽;其鱗,可治百病,延年益壽。其死後,化為雲雨,升騰於天,落降於海。”,今晚總算是聽到了他們的一絲蹤跡。雖說鮫人的歌聲有迷惑人心之效,太過美妙而成為了罪孽,但是真正聽過的人才會有猶死不悔的感歎。不由想起曾今流傳在市井街巷的一句詩: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坐起來時看見離朔已經站在牆頭準備翻出去。
“喂,不想去看看嗎?”離朔破天荒地回頭衝我問道,“小爺我今晚和你暫時休戰,勉為其難地帶你去看鮫人。想來你這生活在陸地上的四腳動物定沒有見過海裏的東西,我可是好心帶你去長長見識!”說著向我高傲地抬了抬下巴。
我睨了他一眼,足尖運力徑直躍到牆頭穩穩站住,輕描淡寫道:“你不就是想拉我下水嗎,擅自出了慈航淨士的結界被發現後,至少還有我這麼個墊背的。還有,不能使用靈力的天帝之子也隻能翻翻牆頭了。”離朔氣得齜牙咧嘴,衝我虛虛地揮了幾拳。我才不顧他的炸毛,用起在人界學得的功夫,幾個起落很是輕鬆地找到了歌聲的源頭。
隱藏在懸崖陰影下的海石被潮汐侵蝕得嶙峋,在夜色中顯得格外猙獰。那些海石經過了白日陽光的暴曬,夜晚倒散發出淺淡的光來,輕柔得好似一匹紗。那段明紗前坐著一位曼妙的女子,她微微側著身體,如海藻般的黑色長發遮擋住玲瓏的曲線,原本應是修長的雙腿的下身被一條墨色的魚尾代替,那些鱗片和透明的鰭在黑暗中發出金屬般的光澤。她揚著頭露出線條優美的脖子,那些奇妙的音符便從她開闔的嘴唇裏徐徐冒出。我放緩腳步,走近了才發現她的尾鰭和耳鰭末端有著漸變的橙紅色,像是暈染了一樣,鱗片也有七彩的光暈。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聽她吟唱,高低起伏的歌聲持續了許久才逐漸低沉下去直至消失。她低下頭緩了緩氣,大概是唱累了,接著才轉過臉來看我——所有神秘的事物都被不知其本質的人們蓋上一層曖昧不明的薄紗,形容得傾城傾世,而那層薄紗下有些是真實的,有些隻是以訛傳訛——她是真實的漂亮,鮫人大概是世上唯一能與望川玉氏的容貌相媲美的種族了吧。她的眸子是深紫色的,蒙了一層水汽,表情落寞而哀傷。“你的尾巴很漂亮。”我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挨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