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窗外傳來一陣淅淅瀝瀝的雨聲。
我沐浴更衣完畢斜倚在軟榻上,忽然想取一本書來看,於是悄悄走到偏殿書架後麵,隱約聽見紗簾外一名年長侍女對幾名侍女低聲囑咐道:“娘娘過了滿月之期,身體康複如初,以後不用有太多禁忌了。自今晚起,恐怕禦駕會來紫宸宮歇息,你們都要留心伺候著。”
幾名侍女齊聲答應。
一名侍女小聲道:“聽說皇上登基以來並沒有冊立新妃子,一直在謹身殿獨自歇息。”
另一名侍女道:“難道你這小妮子還想得到皇上恩寵麼?皇後娘娘、貴妃娘娘快要來金陵了,聽說還有外邦要進獻美人來呢。”
那侍女似乎是在追打她,啐道:“我哪有這樣的念頭!隻是那天晚上我看見皇上獨自在咱們宮門外廊下站了很久,隔窗看著娘娘安睡,然後悄悄走了,覺得有些奇怪而已……皇上待我們娘娘的真心,倒實在難得!”
另一名侍女道:“其中緣故我也不明白,娘娘年輕美貌,又剛剛生下四皇子,和皇上很般配,堪稱神仙眷侶,可是娘娘似乎不太待見皇上……”
那年長侍女忙喝止道:“宮中人多眼雜,不要隨意議論主子,當心被人聽見!各自幹活去吧。”
我並未驚擾她們,從偏殿轉回寢殿中,卻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大跳。
殿內的淡紫輕紗如煙霧繚繞,幾盞蝴蝶形狀的水晶燈映著一個成熟挺拔、瀟灑不凡的背影。
朱棣竟然沒有讓人通報,悄無聲息、孤身一人冒雨潛入紫宸宮,他身著的龍袍衣袖上有著淡淡的被雨水打濕的痕跡,這一幕讓我不覺想起當年我在東宮映柳閣為永嘉郡主時感染風寒,他偷偷前來探望我的情形。
世易時移,我不再是昔日的我,他也不再是昔日的他。
我怔怔看著他,心頭縈繞著一種異樣的感覺。
他對紗帳外侍立宮人道:“都退下,明日一早再來伺候。”屏風後數名內侍應聲而去,將殿門輕輕合攏,我見他似乎有留駕紫宸宮之意,對他道:“我這裏不方便讓你住,請你出去。”
他走到妝台的銅鏡前,對鏡舉手取下金冠,脫下繡著金龍圖案的明黃色外袍,貼身穿一套純白的棉麻短上衣、下裳,轉身走近床榻,對我說道:“這是我們的寢宮,你讓我去哪裏?”
我見他不肯離開,轉身準備出門,說道:“你不用走,我走。”
一個身影向殿門處掠過來,將我去路攔住,燭光明滅搖曳,映照著他熟悉的麵容,他將我輕輕擁住,低聲說道:“蕊蕊,我們講和了好不好?”
他不等我開口回答他,低垂下頭,將綿密的親吻落在我的額頭和臉頰上,摟緊我的身體貼在胸前。
我任由他抱著我,問道:“怎麼講和?你昨天讓鄭和告訴我,答應給我的交代呢?”
他將我橫抱而起,一邊走向床榻,一邊說道:“我答應了,我會放你們走的,今晚你先陪我……”
明黃色的綢緞錦帳緩緩垂落下來,帳頂錦緞上刺繡著絕美細致的龍鳳呈祥圖案,懸掛的琉璃墜與床頭金簾鉤碰撞,發出陣陣清脆的聲響。
他溫熱的身體貼近我,用指尖輕輕撫摸著我的頸部肌膚,說道:“分開這麼久,我都快忘記抱你的感覺了……”
我麵無表情,眼中神色冰冷,仿佛麵對著一隻失去理智的欲望野獸,放棄了掙紮和反抗,等待著隨之而來的蹂躪和欺淩。
他親吻我片刻後,輕柔環抱著我,並沒有過分的動作,對我說道:“你不用害怕,我隻想抱一抱你,你身子剛剛複原,今晚我不會碰你的。”
我繼續沉默。
他握住我的手貼在胸口,說道:“鄭和今天告訴我,其實你並不是那麼恨我。我知道是我不對,明天我會送你們母子出宮去,回蜀中去,好嗎?”
我定定仰望著帳頂,並不看他,眼神仿佛在說:“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的話嗎?”
他體會到了我目光中的含意,在我身側躺下,合眸說道:“這一次我決不食言,你現在信與不信都沒有關係,明天你就會知道,我的話是真還是假。”
帳外燭火的光芒時隱時現,映照著朱棣俊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嘴唇,他似乎睡著了,呼吸聲很輕很輕。
我沒有絲毫睡意,從他懷抱中掙脫出來,默默看著他的臉,他現在的年紀,正是男人散發魅力的時候,眉梢眼角都帶著成熟男子的英武之氣,麵目俊朗、氣質瀟灑出眾,較之當年二十開外的燕王,更讓人心動。
可是,過去的一幕幕情景卻在我眼前不停閃現,有霸道專橫的他、殘忍決絕的他、陰鷙深沉的他,也有情有義的他、寬容癡情的他……我們曾經是傾心相許的愛人,相濡以沫的夫妻,我對他曾經愛到極致,卻也曾經恨到極致。
愛和恨,如同一團亂麻,讓我理不清頭緒,我無法衡量這個男人如今在我心中的份量究竟有多重,或許隻有遠遠離開他,才能讓自己的心得到安寧。
靜夜中,我依稀聽見他發出一聲低囈:“父皇……兒臣錯了……不要怪責兒臣!”
他突然從夢中驚醒,紫眸中帶著迷茫和愧悔之色,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見我躺在他身旁,緊緊抱住我呼喚道:“蕊蕊!別離開我!”
眼前的朱棣,霸氣全失,俊朗的麵容麵無血色。
古人都相信死後會在黃泉再見,他很清楚自己的皇帝寶座來得名不正言不順,於是斥巨資動工修建金陵第一刹——大報恩寺,名為朱元璋和馬皇後祈福,或許正是為了緩解自己心中的愧疚和不安;他讀李世民的《帝範》,參閱儒家經典思想撰寫《聖學心法》,盡力做一個勤勉政事、定國安邦的好皇帝,或許正是為了日後在“地下”能夠對朱元璋有所交代。
這場對建文舊臣的大肆血腥殺戮的確能夠讓朝中眾臣對他恭順畏懼,但是他背負著這筆沉重的血債,心靈深處未必有安寧,公道本在人心,如果他不能開創一個比建文時代更富強的大明盛世,一定會遭受更多人暗中唾罵。一切皆在他冷靜雍容的帝王氣度掩蓋之下,惟有在夢中,他才會承認自己是“篡位”,是“謀逆”。
我心中略有擔憂,脫口問道:“你……做噩夢了嗎?”
他並不回答我,更緊地擁住我,喃喃說道:“父皇,我錯了!我以為我得到了天下,如今卻連我最重要的東西都要失去,還要這天下做什麼?”
我取出枕畔自己的絹帕丟給他,側過臉道:“你已經是大明的皇帝了,努力做一個好皇帝吧,隻要功大於過,瑕不掩瑜,後世一定會給你公正的評價。”
他怔了一下,親吻著我的額頭,說道:“瑕不掩瑜,這話說得好,如果你心裏對我的愛比恨多出一點點,就不會對我如此決絕了。”
我咬了咬下唇,說道:“你說這些話……還有意義嗎?”
他察覺失言,低聲道:“沒有意義,是我不該說。”
次日清晨,我隱約聽見殿內的金漆自鳴鍾敲擊五下的聲響。
那個金漆自鳴鍾造型精致美觀,弧形的鍾擺設計,是來自西洋的貢品,敲擊五下就是清晨五點,朱棣居然還躺在我身旁,在映柳小築、在雲蒙山,他都保持著數十年早起練劍的習慣,能在他的溫柔臂彎中醒來,這是前所未有的第一次。
我問道:“你不上早朝嗎?”
他凝視著我,搖了搖頭道:“早朝可以偶爾緩一緩,我想看看你剛睡醒的樣子,以後恐怕再沒有機會了。”
我說:“剛睡醒的樣子,誰都不會太好看。”
他嘴角揚起微笑,說道:“或許有人是例外,不但很好看,還很誘惑人……”
我毫不理會他的玩笑,表情僵硬,說道:“時候不早了,你該起了。”
他起身下床,帳外幾名小內侍伺候他穿衣梳洗,幫他係腰帶、折疊龍袍的衣袖,跪在地麵上幫他整理袍角。
我見他欲出殿而去,提醒他道:“不要忘了你昨天晚上說的話。”
他眸光中透著一絲眷戀,俯身擁了我一下,突然說道:“我沒忘,待我處理好朝中事宜,回來就送你們走。蕊蕊,我想問你一句話,如果你離開了皇宮,還會記得我嗎?”
我勉強說道:“記得。”
他向帳外走去,回頭說道:“那就好,等著我下朝回來送你們母子走。”
我暗自收拾整理好行裝,懷抱著朱高燧在紫宸宮中等候他下朝歸來。
然而,直至午時都沒有見到他的蹤影,我開始暗自揣測他是否又在欺騙我,心中忐忑不安。
正在焦急等待之際,隻見一名小內侍神色慌張,飛奔而至紫宸宮,向我叩首說道:“娘娘,大事不好!皇上今日在朝堂時被禦史大夫景清行刺了,景清所持利刃有毒,皇上在謹身殿中不停呼喚賢妃娘娘的名字……命奴才來接娘娘過去!”
朱棣又遇刺了。
他登基不過短短一月,這已經是第N起臣民對他發起的謀殺事件,這一次的行刺主角是禦史大夫景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