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西走了不久,我遙遙看見一座朱簷碧瓦的大宅院,輕風送來陣陣鼓樂笙簫之聲,宅院門口站立著幾名身著黑衣、頭戴綠巾的男子,他們身穿的衣服樣式很特別,像士子服,卻又有著明顯的差別。
明朝教坊的工作人員,戴的果然是“綠帽子”,我忍不住向朱棣眨眨眼。朱棣並不理睬我的小動作,帶著我在院門前下馬,一名綠巾男子笑臉相迎,牽過馬的韁繩,問道:“爺來了,不知可有相熟的姑娘?”
他一邊走,一邊沉聲說道:“聽說有位擅長琴藝的鐵氏,我想見她。”
那綠巾男子陪笑道:“爺真是好眼光……可惜鐵氏最近感染惡疾,不便見客,坊中春花、秋月、綠草、蘭香都擅長聲樂,琴音都是一絕,奴才給爺引見引見她們?”
朱棣停下腳步,問道:“鐵氏是感染惡疾,還是有人揚言不許她見客?教坊司所有樂伎均屬官中,誰敢如此橫行?”
那綠巾男子略一怔,繼續陪笑道:“確實是感染惡疾。如果爺隻想見她,不妨過些時候再來,再說,您身邊帶著這位姑娘,今天也不宜進去……”
朱棣自身邊取出一塊晶瑩剔透的玉佩,淡淡說道:“這是我的夫人,我帶她來同賞教坊聲樂,並不違反大明律例,帶路吧。”
那綠巾男子接過玉佩,低頭襝衽道:“小人謝爺的賞,這就帶爺和夫人進去,隻是,爺和夫人賞琴自然不妨,冰月姑娘今天不能留客……”
男人嫖妓絕不會帶著妻子來,他這句話實在很廢,我忍不住道:“我們隻想聽她的琴聲,誰要住你們這裏!”
那男子忙道:“夫人說得對,爺身邊有夫人這樣的佳人相伴,等閑姿色當然入不了爺的法眼,是小人該死,胡說八道!”
朱棣低頭看我一眼,略帶笑意。
那男子帶著我們穿過回廊,來到一間裝潢華美的房間門前,叩門說道:“冰月,有客人前來聽曲,小心伺候著!”
房間內琴案旁坐著一名女子,身著一件薄如蟬翼的紅色紗衣,身材曲線隱約可見,頭發挽成高髻,裝飾著青色的絹花,正低頭理弦。她見有人進房間來,起身離開琴案,走近我們屈身萬福,說道:“冰月給爺請安。”
她輕輕抬起頭來的時候,我發現她的眼睛很美,就像一彎月牙。
我的頭忽然劇痛了一下,我似乎曾經見過這樣一雙月牙般美麗、純淨的眼睛,還聽過她彈奏琴曲,卻想不起具體情形。
她眸光掃過我的臉,同樣透出淡淡的驚訝,怔怔看著我,又看向朱棣,仿佛明白了什麼,很快收斂了光芒,恭聲說道:“不知爺今天想聽什麼曲子?”
朱棣環視房間片刻,眼神犀利,盯著鐵冰月問:“丘福呢?”
鐵冰月雙頰浮現職業化的笑容,說道:“來到教坊司的客人,妾身從不敢問名姓,爺所說的名字,妾身聞所未聞。”
他冷冷道:“果然和鐵鉉一樣頑固,在教坊司數年,依然不能讓你們蕩滌心誌、重新做人嗎?”
鐵冰月依然保持著溫煦暖人的微笑,答道:“爺既然來了,何必說這些不開心的事情?妾身願為爺彈奏一曲,以供清賞。”
他拉著我的手,一起在窗畔竹椅上坐下,眼神冰冷,看向她道:“我等著他過來。”
鐵冰月一邊彈奏,一邊曼聲歌唱。
琴曲的調子很熟悉,她的歌聲哀婉悠揚,配合著清越的琴聲,令人不禁讚賞,我越聽越覺得熟悉,說道:“你是……濟南人?”
她向我微笑示意,我有心過去看案上的琴譜,離開朱棣身邊向她輕輕走過去。
剛剛走到琴案旁邊,琴聲嘎然而止,眼前數枚銀白色的光影向我襲擊而來,我還沒看清那是什麼,手臂上一陣痛,隻聽朱棣一聲怒喝道:“大膽逆賊!”
我被他抓入懷中,又聽見颼颼數聲輕響和鐵冰月的大笑聲:“朱棣,你這昏君!我等了整整四年,今天你居然自己送上門來了!我雖然不認識你,但是我認識她,李景隆這叛賊為求榮華富貴,將自己的女人都獻給你了,實在是報應啊報應!”
朱棣緊緊抱住我,自腰帶間抽出一道軟劍,劍身如同遊龍出水,向鐵冰月直刺過去,一陣劍器破空的鈍響之後,他抓住我退後數步。
我驚魂稍定,看見他並沒有損傷,鐵冰月卻撲倒在地麵上,手中暗器零散墜落,左右手臂上都有一道淺淺的傷痕,這兩道小小傷口不至於讓她喪命,卻不能再發暗器傷人。
他冷冷注視著她,說道:“當初若不是念及你們身為閨閣女子,不必共擔父兄之罪,朕就不該饒你們一命!圖謀暗算朕的人數不勝數,朕本不想與女子計較,為什麼無緣無故傷害蕊蕊?”
鐵冰月抬起頭,眸中射出屈辱和憤怒的光影,說道:“我出賣自己的身體,伺候他,討他歡心,才學到了這個……你們逼我淪落教坊司,我的身體雖然被他們糟蹋過,我的心卻是幹淨的。元妍,你為了得到榮華富貴拋棄結發之夫,我看不起你這樣的女人……”
她的話讓我驚愕不已,我曾經為了榮華富貴拋棄李景隆?印象中我確實和他有過肌膚之親,但是我又怎麼會成為朱棣的賢妃呢?
我聽見她的話,立刻抬頭問朱棣道:“她說的話都是真的嗎?你告訴我!”
朱棣眸光更冷,眼中寒光如刀,對她說道:“你若再敢胡言亂語侮辱她一句,別怪朕手下無情!”
正在此時,房間的門被人一腳踹開,一名武官闖進,怒聲說道:“是誰敢動本國公的女人?”
他本是氣勢洶洶大怒而來,眼光觸及到朱棣的時候,憤然的神情立刻收斂,瞠目結舌,跪地道:“微臣該死,不慎驚擾聖駕,皇上恕罪!”
朱棣轉身道:“丘福,你起來吧,朕竟然不知道你的心思如今都用在教坊司了。今日之事,朕想聽聽你的解釋。”
丘福打量了房間中的情形,心中明白了大概,急忙叩首道:“當年冰月被發落到軍營裏充當軍妓,臣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她奉旨來到教坊司,臣隻是想盡力保護她,讓她少受些痛苦折磨,並非有意違抗皇上旨意……請皇上責罰!”
朱棣放緩了聲音道:“當年在東昌你以性命保護朕,朕不會忘記你的功勳。你可知道她今天用暗器偷襲娘娘?這暗器手法,大約也是你傳授與她的?”
丘福聽著他這輕輕淡淡的幾句話,伏地不起,說道:“是臣昔日教給她護身的……臣不知道她會有此圖謀,臣罔顧國法,辜負浩蕩皇恩,甘心領罪!”
朱棣道:“你為她如此,你可知道,她對你又有幾分真心真意?還是另有目的?”
丘福聞言抬起頭,遠遠看看鐵冰月,茫然道:“冰月,當年你爹爹在金殿眾辱罵皇上,皇上並沒有株連鐵家族人,你這又是何苦?”
鐵冰月匍匐在地麵上,頭上那朵青色的絹花搖搖欲墜,眼淚沿著雙頰滑落,說道:“你不用教訓我!難道他殺了我的爹爹,讓我家家破人亡,將我送到這人間地獄來,我還應該感激他嗎?我恨不得將你們這些衣冠禽獸一個個都殺了!”
丘福注意到她手臂傷痕,顧不上看朱棣臉色,一個箭步衝到她身邊,堅毅的臉色流露出輕痛,急促說道:“皇上初登大寶,如果饒過了你爹爹,怎能讓天下萬民、外邦異族心服?大明江山如何穩固?無論如何,先保住自己性命要緊!我勸過你多少次,你為什麼不肯聽?”
鐵冰月摔開他的手道:“下流的逆賊,別碰我!”
丘福的眼角隱隱有淚滑落,擁緊她道:“冰月,我是真心喜歡你的,你罵我吧。我知道你恨我當年在軍營中奪走了你的清白,還親手將你送到教坊司來……但是,皇上沒有錯,他隻能這樣做!”
鐵冰月不為所動,也不掙紮,卻冷笑道:“你既然要做他的忠心奴才,不用到我麵前來假惺惺,真心喜歡我?那些男人讓我陪酒唱曲的時候,你在哪裏?他們在床上肆意欺負我的時候,你又在哪裏?”
丘福神情悲戚,卻說不出話。
我明白了當年的事情經過。
朱棣登基之時,鐵鉉當麵痛罵過他,讓新皇帝十分難堪,他不但處死了鐵鉉,還將鐵冰月這個尚書家的千金小姐先送到軍營賞給有功之臣,隨後發配教坊司淪為歌妓。
我不敢相信他會做出這樣殘忍的事情,對於那些遺忘的過去逐漸有了一種恐懼的感覺,不知道那些渺茫不可知的“過去”裏還有多少這樣的“殘忍”、這樣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