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舊夢如煙(1 / 3)

永樂五年的春天悄然而至。

我來到唐家堡整整三個月,西洋醫師湯若拉嚐試著使用各種方法幫助我恢複記憶,加上安雲、鄭和告訴我的一些事情,我腦海中的零碎片斷都基本拚接起來,然而記憶中始終有一片死角,洪武二十五年前的舊夢仿若一間緊緊鎖住的暗室,不得其門而入。

盡管如此,我和朱高燧、唐飛瓊在堡中的日子依舊過得開心而快樂。

傍晚時分,一聲春雷破空炸響,春潮帶雨晚來急,絲絲細雨飄灑在綠意蔥蘢的青城山間,朦朧飄渺、如煙如紗。

我臨近小窗,抬頭看見陰沉的天色,想到朱高燧還在洗心岩上,取過一把油紙傘出門,安雲趕過來,微帶埋怨道:“小姐,奴婢去接小殿下回來,夫君明知道天要下雨,還帶殿下去洗心岩看他們鑄劍……”

安雲所嫁夫婿是唐蕊父親唐中天的小弟子唐少揚,唐少揚是唐中天收養的孤兒,唐氏兄妹數年下落不明,蜀中唐門的名頭在江湖依然屹立不到,全靠他打點安排唐家堡內外事務。

他人品端正、文武雙全,對朱高燧百依百順,朱高燧也很依戀他,天天纏在他身邊,要他教學武功暗器,兩人關係親密,舉止親若父子。

我微笑道:“他不想讓燧兒失望,你不要怨他了,我們一起去接他們吧!”

安雲又取了一把傘,在廊簷下撐起,輕笑道:“奴婢哪裏敢怨他……”

我們沿著後山小徑的石子山路慢慢走向洗心岩,雨潤青苔,我恐怕他們淋雨受寒,心急之下走得太快,腳底被水綠色長裙一絆,險些滑了一跤,幸虧安雲眼疾手快扶住我,說道:“洗心岩陡峭,小姐別去了,奴婢一個人去倒還快些。”

我見天色漸晚,點頭說道:“我真沒用……你去吧。”

安雲接過傘,獨自上山而去。

我轉身折回唐家堡,夜色暗沉,青城山被一片蒙蒙雨霧所籠罩,雨絲落在我發梢臉頰,傳來溫潤微濕的感覺。

突然,一雙結實有力的手從背後環住我的腰,耳畔響起一個男子聲音,語氣帶著調笑和親密:“雖然下雨了,你還是沒有失約,不枉我為你來這一趟!”

又一聲驚雷轟然作響,這個聲音我曾經聽過,但是,我萬萬不敢相信他竟然會出現在青城山中,而且舉止如此輕佻。

我迅速側身掙脫他的懷抱,離開他數步,說道:“你看清楚我是誰!”

夜幕中依稀可見他的麵容,正是漢王朱高煦。

他身著白色淡青暗紋的錦衣,唇角微微上勾,似乎永遠帶著一抹慵懶的笑意,舉止優雅尊貴,體格陽剛俊偉,身上那種傲然、瀟灑不羈的氣度像極了朱棣,卻缺少朱棣的沉穩雍容,顯得輕浮邪魅。

無論朱高煦剛才的舉止是有意還是無意,他黃昏時分來到唐家堡後山,必定有內情。

他似乎看清了我,為了遮掩尷尬,輕輕咳嗽了幾聲道:“兒臣認錯人了,並非有意冒犯母妃,請母妃容諒。”

我問道:“你來唐門幹什麼?”

朱高煦揚揚眉,說道:“父皇聖駕在北京,大哥在南京監國,我奉旨有公事在身才來到蜀中,並不是有意打擾母妃安寧。”

我隱隱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問道:“剛才……把我當成了什麼人了?”

他唇角微勾,微笑道:“兒臣一時眼花,母妃應該猜得出她是誰!”

我心口一震,唐家堡中還有一位妙齡少女,正是貴為國公千金小姐、曾經逗留金陵的唐飛瓊,難道朱高煦與她之間有瓜葛?難道永樂四年他們在金陵有過一麵之緣?

我暗自揣測,卻不敢肯定,遲疑著問道:“你是為了飛瓊而來?”

朱高煦毫不遮掩,說道:“兒臣不想隱瞞母妃。兩年前我們兄弟幾個去金陵郊外狩獵的路上,我曾經見過飛瓊一麵。上個月我來到蜀中,又碰巧在城中遇見她,我們兩情相悅,在一起的那幾天很開心……我和她約定今晚在後山相見,風雨無阻。”

我驀然想起,朱高燧第一次見到唐飛瓊恍然大悟的表情,他雖然小,但是那次跟隨朱高煦出宮狩獵途中,他一定見過唐飛瓊,所以隱約記得她的模樣。唐家堡與外界並沒有完全隔絕,唐飛瓊和朱高燧年幼貪玩,經常和仆從一起進城采購,上個月,唐飛瓊隻帶了一名丫鬟去城內,三天後才回來,對我說在客棧住了幾天,遊玩城中風景,我信以為真,並沒有追究查問她們的行蹤。

如果朱高煦所說都是事實,那麼他和唐飛瓊的關係已經不是普通朋友那麼簡單了。他們一個是徐皇後嫡出二皇子,一個是柱國公道衍獨生的掌上明珠,如果兩人真心相愛,倒是一對金童玉女,堪稱美滿姻緣。但是,史載漢王朱高煦“性好漁色,廣蓄姬妾”,風流倜儻遠遠勝過他的叔父輩,比楚王猶有過之,他能對唐飛瓊一心一意,給予她一生幸福嗎?

我暗暗擔心,卻無話可說,一切皆是因緣注定,愛情滋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如果唐飛瓊認定了他,我的擔心都是多餘的。

我們僵立了片刻,朱高煦的瞳仁閃動著光芒,幽晦難測。

我向一旁走過,說道:“如果你真的喜歡飛瓊,就好好對待她吧,她的婚事還沒有定,你好自為之。”

他正要說話,不遠處一個紅色身影閃過,朱高煦立刻掠過去,喚道:“飛瓊,是你來了嗎?”

我不再看他們,快步走回唐家堡南院,找到唐飛瓊的貼身丫鬟纖雲,問道:“上個月你和飛瓊去城中,遇見了誰?”

纖雲低垂著頭說:“孫小姐叮囑過奴婢,不要將這件事稟告二小姐……”

我輕聲道:“姐夫既然將她交給我帶回唐家堡,我就要照顧好她,婚姻大事關係她的終身幸福,我不想打聽她的隱私,隻想問你一句,那人是不是漢王朱高煦?”

纖雲聽到“朱高煦”這三個字,臉色微紅,點了點頭。

我雖然不知道她們主仆和朱高煦交往的詳細情形,察覺她神色異常,心中卻不由暗自猜測:唐飛瓊和纖雲都是情竇初開的懷春少女,見到朱高煦這倜儻風流、一表人才的年輕王爺,難免會對他產生好感。

我對纖雲道:“我不勉強你,等她回來,讓她來見我吧。”

回到北院時,朱高燧和安雲、唐少揚都在房間內,朱高燧興高采烈,舉起手中的一個鐵筒,對我說:“母妃你看,舅舅給我做的新玩意兒!”

或許是在湖衣身邊叫久了的緣故,我雖然教過朱高燧喚我“母親”,他卻總是順口喚“母妃”,我不忍心反複糾正一個五歲的孩子,隻好任由他繼續這樣稱呼我。我微笑走近他,接過那鐵筒,筒壁上麵有三個小小機括,可以靈活按動,卻不知道是什麼。

唐少揚平時沉默寡言,見我想去觸碰那機括,解釋道:“是給小殿下射小鳥的新式彈弓,隻要在裏麵裝置好碎石子,按動機關,可以發射出數丈之外,那三個機括是不同距離所用。”

我將鐵筒朝向空曠處,試著按動了幾下,果然有數枚石子射出,遠近各不相同,就像高手用內力所發出的一樣,連小孩玩的彈弓都可以如此改良,唐門製造毒藥和暗器的功夫確實名不虛傳。

我不由讚歎道:“好精巧的彈弓!”

朱高燧將那“新式彈弓”捧在手心裏,如獲至寶,小臉漾起甜甜的幸福笑容,說道:“我明天可以去捉小鳥兒啦!”

他走到廊簷下練習,安雲立刻跟了出去,叫道:“殿下小心,別傷著自己啊!”

唐少揚見她們都出去,對我鄭重說道:“自從堡主失蹤後,唐門就沒有參加過太行論劍,今年論劍之期又快到了,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提及四年一次的“太行論劍”,我心頭一陣恍惚,洪武二十五年的舊事仿佛如在眼前,如今晉王、唐茹、張玉都遠離塵世,“東昌之役”後鈴兒自刎殉情,不過短短十幾載光陰,桃花依舊,人事皆非。

我從迷蒙中回過神,見唐少揚還在等待我的回答,說道:“有件事我正想和你商量。你應該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唐蕊,現在的記憶也是殘缺不全的。”

唐少揚凝神斂氣,說道:“那並不重要,無論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小姐既然回來了,就是唐家堡的主人。”

我笑道:“可是我不懂配藥,也不懂武功,怎麼接下這個堡主的重擔?這一年我努力學了一些東西,卻還是遠遠不及你們。如果去參加太行論劍,豈不是讓江湖中人笑話唐門嗎?另擇人選吧。”

唐少揚道:“堡中出色的年輕弟子很多,小姐可有中意之人嗎?”

我注視著他說:“不用選了,相信哥哥他一定願意將唐家堡交給你,你不要推辭,這個擔子隻有你才負得起。”

唐少揚沒有再推辭,他黝黑的眼眸中閃爍著激動和堅定的光芒,說道:“請小姐放心,有生之年一定盡我所能,絕不辱沒唐門的名聲。”

次日清晨,我在妝台前對鏡梳整發梢,鏡中容顏依然是十六歲的花季少女,一陣芬芳清甜的玫瑰香氣飄來,鏡中反射出另一個少女身影,她舉手輕拂掩映的珠簾,怯生生靠近我,嬌聲喚:“姨娘……”

唐飛瓊身穿淺玫紅色紗衣,烏黑的頭發梳理成兩個小發髻,幾縷發絲垂落胸前,臉頰泛著桃花瓣的粉嫩色澤,明亮的大眼睛顧盼生輝,身材豐滿圓潤、玲瓏浮凸,惹人遐思,青春亮麗如同偷下凡間的桃花仙子。

我將長及腰際的烏發用淺紫色絲帶挽係成一束,站起身說道:“你和我一起去後山走走吧。”

她低應了一聲,看向我空空落落的妝台,問道:“姨娘不用上妝嗎?”

回到青城山後,描眉的螺黛和胭脂水粉都被我丟棄,花鈿釵環都被封置匣中,唐飛瓊和我並肩而立,鏡中的我們都是十六七歲的花樣少女模樣,氣質卻完全不同,一個嬌豔如粉紅玫瑰,另一個恬淡如山間淡紫色的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