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行數日後回到金陵,經過江畔時,隻見戶部一幫大臣撐著遮陽傘,戶部尚書夏原吉正在親自督工,額頭汗流不止。
承建的工人們正將一株株粗壯的樹幹裝船,準備發運往北京,這些樹木多來自深山老林,是極好的建築材料。六百年後看到的北京宮殿的確很美,可當時的工人沒有先進的交通工具,承擔這樣的工程確實辛苦,樹木沉重,他們肩扛手舉,數人才能搬動一株,因為天氣炎熱,一個個都汗流浹背。
我不由輕輕歎息,問朱棣道:“他們長途搬運就依靠水路嗎?”
他並不在意,說道:“水運陸運,兼而有之。”
我說:“讓他們歇一歇吧,天氣太熱了。”
那些戶部官員遠遠望見禦駕歸來,急忙趕過來,紛紛跪地叩首,說道:“臣等恭迎聖駕!”
朱棣向夏原吉道:“進展如何?”
夏原吉忙奏道:“啟稟皇上,托皇上洪福,一切都按方案進行,比設想中還要順利!”
他眼看了那些工人,說道:“驕陽似火,若不妨礙工期,不必過分督促,對他們多加體恤關懷,人命要緊。”
夏原吉連連稱是,又奏道:“臣隻恐耽誤皇上遷都,所以心急了些,以後一定體恤他們。”
進入皇宮,太子朱高熾和太子妃張如容、幾位公主一起跪在謹身殿前迎候,說道:“兒臣恭迎父皇、二位母妃回宮。”
鹹寧公主朱亭亭、常寧公主朱玉立是孿生姐妹,二人麵貌都像極了鈴兒。徐妙雲薨逝之時,我遠遠見過太子妃張如容一次,她是張玉嫡妻所出之女,與亭亭、玉立本是異母姐妹,年約十六七歲,品貌端正,謙恭有禮。
朱棣問我道:“你陪我住謹身殿,還是回紫宸宮?”
我想到紫宸宮與湖衣的鳳澤宮相臨近,方便探視朱高燧,說道:“我住紫宸宮。”
朱高熾上前說道:“兒臣有事啟奏父皇。”
朱棣離開金陵整整一年有餘,朱高熾見他返回,一定有不少的朝政之事要稟告他。
我見他進入謹身殿,和湖衣帶著朱高燧回到鳳澤宮,一名侍女前來稟道:“幾位昭儀、婕妤前來向二位娘娘請安。”
湖衣道:“讓她們進來吧。”
幾名嫋嫋婷婷的女子從殿外走進,帶起一陣香風,她們行走之間姿態娉婷,大多是芳齡十八歲左右的佳人,見了我們躬身行禮。
湖衣態度溫和親切,說道:“多謝你們惦記著我們姐妹,都回宮去歇著吧。皇上國事繁忙,不必前去打擾他了。”
她們齊聲稱是,中間一人身材窈窕,穿著淡紫衣裙,鬢旁斜插一枝玉釵,我眼角餘光微瞥,發覺她從進殿之時就不停地觀察著我,心中頓生疑惑,向她看了一眼。
她立刻有所察覺,低垂下頭,說道:“妾身婕妤呂淑美,與賢妃娘娘一樣來自朝鮮,進宮有兩年了,婕妤封號是皇上與皇後娘娘所賜。”
永樂四年朝鮮國王進獻了一批美人給朱棣,這呂婕妤應該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與一樁後宮公案有著極大的關係。我見她一開口就與我攀附交情,擺明身份是徐妙雲所定,以避開我對她的妒忌之心,直覺此人極有心機,簡短說道:“我知道了。”
呂婕妤略微抬頭,說道:“宮中還有幾位姐妹,與妾身都是同鄉。”
湖衣眸光帶著感懷之意,向我說道:“當年妹妹生下燧兒時失血太多,還好宮中有幾名朝鮮宮人,才能救下妹妹。”
我第一次聽人說起朝鮮宮人輸血救我之事,卻不知當年那救命恩人是誰,忙問湖衣道:“她還在皇宮中嗎?”
湖衣微笑道:“皇上因她救治你有功,賜賞黃金千兩,將她送回朝鮮父母身邊了,呂婕妤就是她的親侄女。”
我聽見湖衣這樣說,想起自己身體中還流著那異族女子的血,卻從來沒有對說過一聲感激,頓時對呂婕妤的印象好轉了不少,說道:“多謝你姑姑當初救我,你在宮中如果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幫忙,盡管說出來。”
呂婕妤道:“妾身姑姑回到朝鮮後就出嫁了,身邊有兩個兒女,一直感念皇上和娘娘的恩典,隻願賢妃娘娘玉體安康。娘娘獨得天寵,也是我們朝鮮國人的榮耀,妾身聽說娘娘善吹玉簫,一直仰慕在心,如果能夠偶爾聆聽娘娘簫曲,妾身於願已足。”
我說:“我並不擅長聲樂,如果你不怕我獻醜,就來聽吧。”
呂婕妤無限欣喜,盈盈跪拜道:“妾身謝娘娘恩典。”
他的登基整整五年,明朝政局穩定,百姓安居樂業,朝中文臣武將不乏精明強幹之人,朱棣將朝中瑣事交給太子處理,詔命丘福和朱高煦出兵征討安南,一切有條不紊。
轉眼到了初秋,他興致很好,帶著我和朱高燧去金陵郊外牧場打獵。
天空晴朗,牧場周圍是密密層層的楓樹,初霜熏染,枝頭的葉片漸漸泛出些微的淡紅色,朱棣在馬上遙望天際高飛的大雁,引弓欲射。
內侍黃儼在馬旁扶著朱高燧,他站在馬背上大聲歡呼:“父皇加油!come on!come on!”
他轉過頭來,說道:“燧兒,想學射箭嗎?”
朱高燧點了點頭,朱棣將他抱到自己的馬上,握著他的小手教他拉開弓弦,說道:“看準了目標,發射之前不可猶豫,就像這樣……”
新任錦衣衛指揮使急忙走近他們身邊,呈遞上一把小弓箭,說道:“奴才這裏有小型的弓,請殿下試用。”
他穿著橘紅色的飛魚服,腰佩光華刺眼的繡春刀,錦衣衛的身形體態多有相似之處,我驀然想起紀綱和金疏雨,心頭不禁掠過一陣淡淡的感傷。
紀綱從苗疆歸來就離開錦衣衛,獨自隱居海島之中,金疏雨回到故土,藏身於苗族村寨。
寧王的境況和他們類似,當初朱棣對他許過“中分天下”的諾言,登基之後卻決口不提此事,拒絕了他返回大寧的要求,將他徙封江西,一代王侯從此遠離邊境,在南昌結廬而居。
李景隆身為文臣,在文淵閣奉命編修《太祖實錄》和《永樂大典》,深居簡出,謹小慎微。周王、楚王、安王等人,陸續都被他削奪封地、減弱護衛軍的力量,他從燕北走向金陵,從一個邊塞藩王變成九五至尊,很清楚養虎為患的嚴重後果。
他並沒有像宋太祖和朱元璋一樣對這些靖難功臣大開殺戒,隻是將他們劃地為牢,賜予他們優裕的生活,卻並不給他們威脅到自己的機會。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帝王之道便是如此,否則就會從寶座上摔落下來,萬劫不複,我並不想指責朱棣所做的一切。
鄭和率領幾名內侍匆匆來到我身邊,見朱棣全神貫注教朱高燧射箭,欲言又止。
我騎在一匹棗紅色的馬上,問道:“你有重要事情告訴他嗎?”
他麵帶悲戚之色,低聲稟道:“娘娘,曹國公昨晚病逝了,奴才剛得到消息,請旨前往吊唁。”
一陣鋪天蓋地的暈眩霎時擊中了我,史載曹國公李景隆卒於公元1408年,正是永樂六年。
朱棣登基後為了鞏固政權,扶持封賞了一批忠心追隨的“靖難之役”功臣為公侯,這些朝廷新貴之中,有成國公朱能、柱國公道衍、淇國公丘福三位國公,在東昌戰死的張玉和城破之際被腰斬的徐增壽,也分別被追封為榮國公和魏國公,食祿五千二百石,子孫世襲。
我聽得清清楚楚,鄭和說的不是“成國公”、“柱國公”、更不是“淇國公”,而是——“曹國公”,頓時眼前發黑,手雖然握住韁繩,人卻坐立不穩,向馬的右側軟軟倒了下去。
鄭和驚呼道:“娘娘小心!”
朱棣的身影掠過來,騰躍到我的馬背上,穩穩扶住我,急問道:“蕊蕊,你怎麼了?”
鄭和不敢遲慢,將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朱棣的臉色暗沉了一霎,沉聲對他說道:“傳旨,讓文淵閣學士擬祭文,上諡‘安順’,朕要親自去吊唁曹國公。”
我的眼淚不斷漫溢出來,心底的痛楚全部化作無聲的哭泣,直到朱棣的手突然緊了一下,我才發覺我的長指甲刺進了他的掌心,立刻鬆開了他。
透過迷蒙的淚水,我看到朱棣的臉色肅重,顯然並不開心。
他賜給李景隆的諡號為“安順”,按照古代的上諡解釋,“好和不爭曰安,柔賢慈惠曰順”,他擬了這兩個字,足見他對李景隆的寬容態度。
“金川門之變”後的李景隆,隻是一個柔賢慈惠、與世無爭的朝臣,一個為皇帝編纂《永樂大典》的普通文人士子,鐵鉉、方孝儒、劉瑾、練子寧,這些傑出的人才,如果當初沒有拚死抗拒唾罵他,今時今日都會在不同的領域發揮自己的才幹。
歸附他、追隨他的人會覺得他是一個有情有義、既往不咎的好主子,而他的反抗者和敵對者,卻會覺得他是一個殘忍至極的魔鬼,他的人生哲學從來就沒有改變過,明初他製定的外交政策“來者不拒、逆命必殲”,就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升級版。
朱棣見我不停落淚,語氣淡若雲煙,說道:“生亦何歡,死亦何苦。他這一去,未必不是解脫,你別太傷心了,這樣哭對身子不好。”
我說不出一句話,心道:“真的是解脫嗎?浣宜為他等待了十年,付出了那麼多,原本以為他們可以相伴到白首,他卻去得這麼突然,他解脫了,愛他的人又該如何自處?他曾經真心誠意地相待我,而我除了拖累和擔心,又給過他什麼呢?如果他是鬱積致病,我就是罪魁禍首之一。”
他帶著一絲淡淡的醋意道:“李景隆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為他傷心?”
我沒有說話,心道:“當初如果不是因為我懷上了燧兒,我本該是他的妻子,他明明知道你掠走我,卻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他明明知道我的孩子不是他的,還是願意娶我……我欠他太多太多了,雖然他不是我的夫君,他對我的好,我永遠都沒辦法償還。”
他俊朗的麵容籠罩著一層悲涼,緩緩道:“你這樣子,我怎麼敢帶你一起前去?等我死了,你再這樣哭還不遲。”
我驚訝抬頭,見身後跟隨的眾人都低垂著頭,立刻明白了他介意什麼,朝臣之中有人知曉我和李景隆昔日關係,如果我當眾失態,必然招致話柄和非議,立刻點了點頭,強忍住淚水。
曹國公府門外,掛著兩個白色的大燈籠,先到報信的內侍和眾朝臣跪俯在地,道衍和朱能、丘福跪在同列,卻穿著黑色的僧衣,相貌依然清臒,身上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超然世外之感。
朱棣徑自向靈堂走去,眾臣跟隨在後。
道衍向我投來一眼,我輕輕走近他,問道:“姐夫,飛瓊可好?最近沒有見她進宮來了。”唐氏兄妹相繼離開人世,朱高燧雖然是我的孩子,但是他並沒有唐門的血統,唐飛瓊才是唐門主人的唯一後代,她恰好是十六歲的花季年華,性格活潑、秀美可人,我非常喜歡她。
道衍低頭輕聲道:“她在家養病,此事臣改日再稟告娘娘……”
我見他似有難言之隱,於是說道:“等她好了,讓她來看看燧兒吧,燧兒很惦記她。”
道衍道:“臣會向皇上請旨。”
靈堂,一片雪白。
李景隆的靈柩前跪著一個渾身縞素的女子,正是朱浣宜。
她的左右臉頰上雖然隱隱有數道粉紅色的淺淡傷痕,卻象有意精心勾畫出的妝容,絲毫不影響她的美麗,她烏黑的鬢發上,斜插著那枝駐顏的珠釵“中原一點紅”, 清純可愛,一如昔日。
朱棣拈香默禱後,對靈堂中的朝臣道:“都出去吧。”
朱浣宜抬起頭,我看到她那雙被哀傷和愁緒填滿、被淚水潤澤得紅腫的大眼睛,心中劇痛,走近她叫道:“浣宜!”
她撲到我肩上,帶著哽咽說:“是蕊姐姐嗎?果然是你!你來了!”
我忍住眼淚,低聲問:“景隆在哪裏?我……想見他一麵。”
朱浣宜驟然搖頭,說道:“不,不能見。棺柩封了……他曾經囑咐過我,如果你來了,不要見他……以免皇上生疑。”
她說最後一句話的聲音細若蚊蚋,朱棣本來離我們不遠,或許是聽見了這一句,他舉步走出靈堂。
朱浣宜語帶淒楚,說道:“他知道你一定會來,皇上也一定會跟著一起過來……”
我注目案上靈位,案後潔白的帷幔遮掩著李景隆的棺柩。除了朱棣,他是惟一一個和我有過親密關係的男人,也是元妍的第一個男人,金殿上那一眼,竟然是我和他最後的訣別。
我看著她臉頰上自毀的傷痕,心中無限愧疚,說道:“浣宜,對不起。如果當初我不隨他從朝鮮回來,你就不用受這些苦了。”
她眼底掠過淡淡的幸福光彩,說道:“蕊姐姐,這件事與你無關,我也沒有受苦。如果不是這樣,景隆怎麼肯娶我?他走之前告訴我,他……喜歡我。雖然在他眼裏我始終隻是一個妹妹,不是他最愛的人,可是我不怨他,這幾年他對我真的很好,我們過得很開心。”
聽到這句話,我如釋重負。
他們本來就該幸福,無論李景隆對朱浣宜吐露的心聲來得多麼遲,他們終究有了這樣心心相印的一天,年少時的執著、瘋狂、迷戀,隨著年歲消長,終究轉化為細水長流的溫情。
我握著她的手,問道:“他的病,難道太醫院沒有辦法嗎?”
朱浣宜道:“編修《永樂大典》的時候,他整日整夜都在文淵閣,前些天他下朝回來就病倒了,太醫院的藥他都照方服用過,始終沒有起色……”說到這裏,她的眼角開始溢出水痕。
我走到案前,拈起三柱香,輕聲道:“景隆,妍妍來看你了。”
走出靈堂的時候,外麵雨絲飄飛。
淚眼迷朦中,我癡癡凝望那座小橋,仿佛看見遠處小橋畔有一位手執羽扇的青衣公子,衣角隨雪花輕輕飛揚,曼聲吟誦:“微風搖庭樹,細雪下簾隙。縈空如霧轉,凝階似花積。不見楊柳春,徒見桂枝白。零淚無人道,相思空何益!”
細雨突然停住了。
朱棣撐著一把傘走近,將一件紫色貂裘披風披在我肩上,溫和說道:“下雨了,可以回去了嗎?我剛才去看了你原來住的房間,他對你竟然如此用心,以前我太疏忽這些事情了……”
那個粉紅色的美麗小房間,是李景隆為我精心設計的夢幻殿閣,任何人走進去都能體會到“精致”和“用心”,他似乎有所感觸。
我點頭道:“回去吧。”
秋風乍起時,湖衣感染了風寒,我前去鳳澤宮探望。
朱高燧和幾名小公主在殿外笑鬧玩耍,我們正在閑聊之時,一名謹身殿小內侍進殿說道:“皇上今晚在儀華殿中設宴,請二位娘娘一起過去,命奴才來接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