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鳳子王孫(1 / 3)

出了皇城後燕王單騎離開,約好午時在金陵城內最氣派的酒樓醉月軒相見,把我們丟給了寧王,分明是不想讓我們知道他去做什麼。

寧王見燕王走遠,對我笑道:“四哥肯帶你們出來,你該感謝我吧?”

我忙說道:“謝謝寧王殿下。”

寧王對我說:“你們想去什麼地方看看,我都可以帶你們去。”

我還沒開口,香雲眨了下眼睛說:“小姐好像說過秦淮河……”我截斷她的話頭說:“不要胡說。”

寧王已經聽見了,大笑說道:“你居然對那裏有興趣?實在是出乎我意料!不過晚上才能在遊船上聽曲子,現在可是看不到什麼。”

我紅著臉說:“其實不是……”

寧王已經策馬前行,說道:“有什麼要緊的,我們此時就去。”

我們順著秦淮河邊的一條平坦河道而行,秦淮河兩岸寧靜得看不出半點香豔的痕跡,臨江有一座竹樓,三麵環竹,一麵濱水,碧綠修竹陪襯著水天一色,讓人隻覺心曠神怡。

那竹樓似乎是個很清雅的地方,寧王在竹樓前駐馬,對我們說道:“下來吧,這裏的小點心都很好吃,你們來嚐嚐。”

出皇城的時候沒有帶隨從,我們三人坐在竹樓中一邊品茶,一邊吃著美味可口的小點心火腿幹絲、小籠湯包、豆腐腦,欣賞明媚陽光照耀下的十裏秦淮那靜靜流淌的河水和兩岸風光,隻覺得賞心悅目。

夜夜笙歌、衣香鬢影才是花叢的本色,缺少了投懷送抱的多情花魁,不會有太多男人願意鑒賞麗日秦淮,寧王似乎是個例外。

我們坐在臨窗的位置往外看,突然間香雲輕輕碰了我衣袖一下,我剛才看見一道淡淡的青色流光,難道這就是唐門聯絡的暗號?唐茹就在城中,那代表著秦王已至金陵。唐茹就在附近,那聯絡的暗號代表著某種含義,她一定想出去看看。

我會意對她說:“你去吧,速去速回。”香雲甜甜一笑,馬上走了出去。

寧王看見我們的小動作,覺得很奇怪,問道:“你是要買什麼東西?王府裏還缺備用之物嗎?”

我眨眨眼說:“女孩子用的東西。”

他果然就不問了。

我吃完手裏的最後一口栗子糕,抬頭就看到寧王注視我的目光,他居然很認真的在看我吃點心。

寧王笑著說:“我從來沒有見過女孩子像你這樣吃點心的。”

我十分窘迫,本來很想學著做一個遵守明代規矩的大家閨秀,但是舉手投足間的小動作出賣了我,給寧王看出了破綻,紅著臉垂下頭說:“我知道我自己不夠端莊,請殿下不要再笑我了。”

寧王放下手裏碧綠色的茶杯,很認真的說:“我沒有笑你的意思,你吃東西的樣子很好看。”

記得曾經有人說過,連吃飯的樣子都美的女孩子,沒有什麼時候是不美的。寧王居然覺得我吃東西的樣子好看。

接下來,他做的事情更讓我吃驚。

他本來坐在我對麵,這時候居然站起身來,用手輕輕去拭我嘴角的糕點屑,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他笑著說:“你若是吃完了,我就帶你四處走走看看。”

他離開窗邊走出了竹樓,我隻好跟著他出去,他剛才的舉動本來是很逾矩的,他卻那樣坦然自若,這個人真的很讓人猜不透。雖然時時可見他明朗的笑容,但我總覺得他並不開心,或許和早逝的寧王妃有關。

史載寧王妃胡凝香是丞相胡惟庸的女兒,三年前嫁給十七歲的寧王,不到一年就薨逝了,寧王兩年都沒有續娶新王妃,寧王眉宇間那絲淡淡的憂鬱或許正是因此而生。

洪武十六年,丞相胡惟庸依仗自己是開國元勳,獨攬朝政大權,行事專橫霸道。洪武二十三年正月,有人上書告胡惟庸專權擅政、結黨營私、驕橫跋扈、意圖謀反,朱元璋以“枉法誣賢”、“蠹害政治”等罪名將胡惟庸處死,拘禁了所有與胡惟庸來往密切的官員,命令錦衣衛徹查胡惟庸謀反一案。胡惟庸的謀反罪狀陸續被揭發,朱元璋株連殺戮者達三萬餘人,作《昭示奸黨錄》布告天下,“胡黨”受株連至死或已死而追奪爵除的開國功臣有李善長、南雄侯趙庸、滎陽侯鄭遇春、永嘉侯朱亮祖、靖寧侯葉踦等一公二十一侯。

沒有錦衣衛辦不了案件和查不出的陰謀,朱元璋要的隻是一個屠殺的理由。胡惟庸的掌上明珠、新嫁的寧王妃,或許正是無法承受抄家滅族之痛而香消玉殞。寧王妃的逝去深深傷害了年輕的寧王,但是並沒有傷害到舉起屠刀的那個皇帝,那個年輕時候曾經與胡惟庸義結金蘭稱兄道弟的朱元璋。

胡惟庸不是第一個被朱元璋處決的開國功臣,也不是最後一個,很快就會有人步他的後塵,這個人就是太子側妃江綺懷的舅父藍玉。想到太子我心裏開始吃驚,今天已經是四月初三了,洪武二十五年四月初四,太子朱標大限將至。

我默默跟在寧王身後沿著河道漫步,河水裏遊過一群白色的鴛鴦,它們有著潔白的羽毛,紅紅的長啄,河邊浣衣的少女輕輕捶著木桶裏拿出的衣裳,還能依稀聽見買賣人的吆喝聲。

這情景質樸自然得讓我想起小時候在外婆家渡過的暑假生活,想起爸爸媽媽,想起顧翌凡,心裏有些淡淡的惆悵。

寧王忽然回過頭,對我說:“你怎麼不說話了?”

我眨眨眼睛說:“殿下也沒有跟我說話,如果沒人理我怎麼辦?”

寧王又笑了,說:“像你這麼可愛的女孩子說話,不會沒人理你的。”

他的話音還沒落,就聽見有人說道:“寧王殿下好興致,這麼早來到秦淮河岸邊看風景,還有佳人相伴,實在是讓人羨慕!”此人明知寧王是皇子,說話卻毫不顧忌,口氣親密,來頭似乎不小。

來的人還不止一個。

說話的那名男子年約二十出頭,身穿青色秋千紋的錦袍,外罩同色青色紗衣,他的麵容初躍入眼目時讓人感覺溫文爾雅,但是那窄細的長腰間懸掛的鯊皮吞金劍鞘包裹的寶劍卻透出絲絲寒焰。

他身旁的三名男子與他年紀相仿,都不象是普通人物,一位濃眉虎目、肩寬臂長,胸闊腿壯、身軀魁偉,卻擁有一張膚色白皙的臉龐;一位寬額高顴,身材修頎,有著薄如刀削的嘴唇;另一位麵容俊秀無瑕,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如同美玉雕成挺直無比的鼻梁。這四名男子看起來都是威武而不失斯文,俊美中帶著煞氣。

寧王笑道:“李景隆、常茂、藍炎、徐輝祖,原來是你們。”

那青衣男子正是曹國公李文忠的長子李景隆,他的祖母是朱元璋的親姐姐,李文忠曾被朱元璋收為義子,李景隆地位相當於皇孫,寧王是他的小皇叔。

鄂國公常遇春的長子常茂,涼國公藍玉的三子藍炎,都是功臣之後。最後那名俊秀美貌的公子,正是燕王妃的親弟弟、信國公徐達次子徐輝祖,他的麵貌和徐妙錦頗有幾分相似,看來燕王妃也一定是大美人。

這四人曾經並稱“金陵四公子”。他們都是在綺羅叢中長大、錦衣玉食的王孫公子,身後都有著輝煌的家族背景和跟隨朱元璋輾戰南北勞苦功高的國公父親,不用費心去爭取什麼,已經有世襲的爵位在等待著他們,他們的地位雖然不如皇子和親王那麼高貴顯赫,但是皇城外的他們更加自由,更能盡情享受生活。

或許私心裏,那些皇子中還有人羨慕過他們。皇宮裏處處都是陰謀與鬥爭,單純的皇子遲早會被人暗算,所以晉王和燕王成了現在這般模樣。

李景隆的閃亮雙眸向我的臉上掃視過來,收回目光對寧王說笑道:“秦淮河水並不好看,殿下早起恐怕隻為看佳人。”

寧王並不解釋,笑道:“我還有佳人可看,你們清早來此,不知又是為什麼?”

徐輝祖插嘴說道:“殿下不妨猜猜看?”

寧王說:“你們四個湊在一起,除了談談風月,耍耍大刀,還能做什麼正事!”

李景隆回頭看看那幾個公子,搖頭歎息道:“早就跟你們說過還是多做些‘正事’,如今這不務正業的名聲都傳到大寧了,我們還是趁早各自回家去的好。”

常茂毫不謙遜道:“若是吟詩作對也算是不務正業,恐怕金陵城中盡是我等之人。”

寧王有些詫異:“原來你們是在此聚會舞文弄墨來著,難得難得!我今天是要大開眼界了。”

明初才子喜歡以文會友,聯詩作賦,史載李景隆自幼博覽群書,文武全才,他對這個有興趣並不讓我覺得意外,但是我沒想到象常茂藍炎他們這些武將的兒子也喜歡玩這個。

我跟著他們到了一座小亭之中,那些仆從早已將筆墨紙硯,錦氈茶水等物預備好。

李景隆舉筆一揮而就,上聯已出:“烈火煎茶,茶滾釜中喧雀舌。”然後對寧王說:“恭請殿下賜下聯。”

寧王似乎並不擅長此道,坐在那裏沉思良久,我隻覺得平淡無奇,我原來看過不少明代對聯佳句,這下聯我知道,見寧王為難就輕聲提醒他說:“清泉濯筍,筍沉澗底走龍孫。”

寧王大笑說道:“好句好句!”

李景隆又向我望來,說道:“殿下身旁有高人襄助,恕我冒昧向姑娘討教幾句了。”

寧王見李景隆盯住我,恐我當場對不上來難堪,忙阻止道:“我看不必了。”

我知道李景隆衝著我來了,也不怕他,對他說:“請公子賜教!”

李景隆接下來出的這些對子也還真是巧,句句我都知道下文,原來在W大圖書館那些閑書還真是沒白看。李景隆筆走龍蛇所出上聯是:“山徑曉行,嵐氣似煙,煙似霧。”

我練過柳體書法,一手毛筆字也算過得去,提筆就寫:“江樓夜坐,月光如水,水如天。”

他眼中已有驚奇之意,出手更快:“寄寓客家,牢守寒窗空寂寞。”我回應的是:“迷途逝遠,返回達道遊逍遙。”

他再下筆時,居然又看了我一眼,寫道:“暑鼠涼梁,筆壁描貓驚暑鼠。”我暗笑,越是名對我記得越清楚,再寫:“饑雞拾食,童桶翻飯喜饑雞。”

“日照紗窗,鶯蝶飛來,映出芙蓉牡丹。”

“雪落板橋,雞犬行過,踏成竹葉梅花。”

“一心守道道無窮,窮中有樂。”

“萬事隨緣緣有份,份外無求。”

隻見李景隆擲筆說道:“姑娘高才,在下甘拜下風,請問姑娘師從何人?”麵上那高傲之態已全然不見。

自恃才高八鬥的李景隆竟然變得服服帖帖,我覺得十分好玩,對他說:“我不過是蜀中平凡女子,隻認識幾個字而已,承公子相讓了。”

寧王早已擊掌讚道:“精彩精彩!李景隆你今天可算是遇到對手了。”

李景隆微笑說道:“能夠棋逢對手,也是人生大幸。”他似乎並不在乎自己的風頭被挫,似乎還很高興。

此時香雲已經回來在亭外遠遠相候,寧王起身笑道:“時候不早了,我與四哥有約,先走一步。”

他們恭送寧王出亭時,我無意中看了李景隆一眼,隻見他一雙清目依然望著我,明知道我發覺他在看我,也毫無回避之意。徐輝祖走近他身旁低聲耳語了一句話,我隱約聽見他說道:“有什麼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