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兼程,燕王帶著我們已至金陵城外,金陵時值酷暑,炎炎烈日照耀炙烤著大地,我和香雲坐在馬車裏將車簾掀起,習習涼風拂麵而來,頓時覺得神清氣爽了不少。
燕王此次進京,帶了燕雲十八騎中的丘福、朱能、薛祿、李遠、譚淵、王真,其餘隨行侍衛不過數十人而已。那些少年將領個個神采奕奕,瀟灑出眾,簇擁著一身白衣的燕王,高舉“燕”字旌旗,猶如灑落在浩瀚天際的燦爛星群,官道上行人無不畏懾,紛紛肅然而立,靜候我們經過。
燕王心情似乎特別好,錦衣衛指揮使紀綱無異是他最得力的一條膀臂,不定時地暗中遞送消息,紀綱身邊的金疏雨,也是他的另外一雙眼睛。他一定掌握了一些極為機密的資料。出征蒙元大勝而歸,晉王的遲疑不決越發顯現出燕王的謀略膽識,皇帝一定要重重嘉獎於他。
燕王在官道旁的柳蔭處駐馬,丘福近前一步道:“請王爺示下,是否在此稍作歇息?”
他點頭道:“已經不遠了,不必趕著回王府。”丘福在馬上揮手,示意眾人停下,燕王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中蘊涵著笑意,我知道他是要我過去,出了馬車走到他近前。
燕王下馬攜著我的手,往官道西側小徑走去,隻見一片十裏荷塘,碧綠的蓮葉密密層層,紅色和白色兩種荷花別樣嬌豔,盛開其中,還夾雜著星星點點的小蓮蓬。他和我佇立在岸邊,突然飛身而往荷塘中央,回來時已經采了一朵白色的荷花在手中,遞到我麵前說道:“喜歡這個嗎?”
我接過那潔白清香的花朵,卻發現他眼光一直凝視著我的身上。我穿著的正是我自己設計的夏裝,一襲吊帶淺綠色長裙修長合身,胸前繡著粉紅色的荷花,外披同色輕紗,頭上裝飾著粉紅、淺綠雙色絲帶。
他看得我臉上發燒,我低頭說:“你不要這樣看著我,好熱。”
他將我外披的淺綠紗衣拂開,露出雪白柔潤的肩部肌膚,微笑著說:“現在才知道北平的好處了吧?夏秋宜居北平,春冬宜居金陵,將來若有南北二京,你想住在哪裏都可以,我會在宮裏給你種植一大片荷花,隻有你才配得上這些美麗的花兒。”
入主金陵本是他的夙願,此刻在我麵前,他居然毫不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荷花是南方的植物,何況還提到了“南北二京”,難道他以為太子之位非他莫屬?即使他對自己再有信心,隻要皇帝沒有詔告天下,太子之位將屬何人,始終會有變數。
我試探著問他道:“如果將來之事未必如你所願呢?”
燕王的臉色略微有些變化,淡淡開口說:“我隻相信天命所歸,一定能夠如願。”或許在他心目中覺得自己才是真命天子,除他之外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取得太子的尊位,他的野心正在一步步顯現出來,要做的決不是偏安一隅的漠北之王。
進入金陵城門時,我們居然很湊巧地碰見了晉王的儀仗。晉王的隨從比我們多,約有百人之眾,我坐在馬車中隱約隻見“晉”字彩旗飄揚,過了沒多久,就看見在前麵騎著馬的晉王和代王。幾個月不見晉王,如今又看到那熟悉的麵容,我心裏的感覺無法形容,我急忙放下馬車的珠簾,晉王似乎已經看見了我,將臉轉向我這邊來。
燕王策馬上前,我聽見他對晉王說道:“三哥來得好快。”
晉王收回了目光,對燕王平平淡淡說道:“父皇召見,我怎能不快。你這次怎麼不把張玉一起帶過來?我還有些話要對這個無恥的奴才說。”
燕王重重地歎了口氣說:“我也想不到他竟然在大軍出征前來投奔我,不得不收留下他。我就是不明白,他這是為什麼?”
晉王冷笑了一聲道:“若是連你都不明白,恐怕天下間就沒有人會明白了!”
燕王似乎毫不介意,說道:“二哥的事情應該已經有結果了,我們還是早些去一起去覲見父皇,看能否有些轉機。”他目光一轉看到代王,問道:“你怎麼也來了?”我也覺得奇怪,代王並沒有奉詔,為何會這麼大膽,主動前來京師?
晉王見他換了話題,看了代王一眼,說道:“這事情恐怕要從你那二姨說起了。”燕王的“二姨”,正是代王妃徐妙英。我這時候才注意到代王臉色蒼白,清秀的眉宇間隱藏著絲絲怨怒之氣。
代王緩緩開口說道:“我此次進京來,正是要懇求父皇允許我休了徐家那毫無教養的賤人。”
我心中暗自納悶,他們夫妻不知道代王為什麼好好的突然要休妻,晉王似乎還很支持他。當年朱元璋見魏國公徐達之女徐妙雲端方穩重,大方得體,很是喜歡,便替四皇子燕王求親,娶作燕王妃,後來又讓十三皇子代王娶了燕王妃的妹妹。十三皇子代王與十一皇子蜀王、十九皇子穀王都是馬皇後之妹郭惠妃所出之子,雖是一母所生,三兄弟性情卻並不相同,蜀王個性謹慎,恪守藩王法度,代王與穀王在藩國之內卻是跋扈不羈,代王妃的個性又極似男兒,剛強妒悍,因此代王夫妻的關係時時緊張,不像燕王夫妻那樣感情和睦,相敬如賓。
燕王的臉色也變了,看了看代王,說道:“此地多有不便,我們還是先進城去,你有話回王府再說。”
晉王忍不住又向我所乘馬車看來,對燕王說道:“你如今是春風得意、萬事遂心,哪裏還有心思去理會別人的事情!”
燕王微笑了一下,說道:“三哥對我的大恩,今生今世我都不會忘記。”
晉王越發不快,“哼”了一聲,揚鞭而去,代王緊緊跟隨在他後麵,燕王並不策馬追趕他們,徑自與隨從走在後麵。
傍晚時分,一輪圓月高懸夜空,池塘的倒影中現出皎潔瓊輪,亦真亦幻交相輝映,我沿著燕王府的花園小徑散步,聽取一片蛙聲,晚風吹來絲絲清涼,心中的燥熱早已消逝得無影無蹤,我放慢了腳步,靜靜依欄杆欣賞月夜美景。
身後突然有種很熟悉的感覺,我回頭發現來人正是唐茹、燕王和紀綱。
唐茹的神情很輕鬆,似乎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對我喚道:“蕊蕊!”紀綱依然還是那副冷冰冰的石雕模樣,和燕王一起站在遠處注視著我。
乍見唐茹,雖然他並不是我的親哥哥,看到他從詔獄出來安然無恙,我心中的驚喜之情溢於言表,喚道:“哥哥,你沒事了嗎?”
唐茹握住我的手,笑著說道:“你不是看見我好好的嗎?我並沒有做過什麼,當然不會有事。”
我看了燕王和紀綱一眼,對唐茹說道:“我有話單獨和哥哥說。”
我和唐茹遠離他們以後,我問道:“哥哥,太子之死錦衣衛都查清楚了嗎?他們在詔獄裏有沒有為難你?”
唐茹說道:“太子之病確實是有人暗中下手,卻並非宮外之人,與秦王、晉王和燕王都沒有關係。但是此人身份特殊,錦衣衛已經交由皇上裁決。紀綱受燕王之托,對我十分客氣,且與我脾氣相投,怎會為難我?”
我點頭說道:“那哥哥可知道那行刺我們之人是何人指使?”
唐茹眼中射出一絲怨毒的光芒,道:“他以為我進了詔獄必死無疑,恐怕我將以前替他做的事情都告知於你宣揚出去,所以出此下策,欲置你和香雲於死地,殺人滅口。”
我的脊背上沁出冷汗,原來要殺我的人是晉王。
晉王和唐茹之間一定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即使與太子之死無關,也決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情。晉王借太子之病要除掉的人正是秦王,隻要太子和二皇子秦王一死,按照嫡長繼承製,他名義上是馬皇後的嫡子,就可以順理成章承襲太子之位。錦衣衛介入調查以後,晉王恐怕自己受了牽連,借唐茹之手設計陷害了秦王後,準備乘機斬草除根,將唐茹一並除去。張玉和紀綱這兩枚重要的棋子都掌握在燕王的手中,晉王終究還是棋差一著,輸給了燕王。
朱元璋雖然不會對晉王進行懲罰,但也不會將太子之位傳給他;一向心高氣傲的秦王因太子之死被幽禁數月,受此挫折,已經開始自暴自棄。所以燕王才會對自己有深具信心,他決不會想到朱元璋真的會越過兒子這一輩,直接將皇位傳給皇孫朱允炆。
這些皇位爭奪,與我沒有任何關係,我隻想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度過我在明代的剩餘時間的生活,我寧可不見燕王,擁有一個完整的美麗的夢想。
我對唐茹說:“哥哥,我們是不是可以離開這裏了?你帶我回唐家堡去吧,我再也不要卷到這些是非紛爭中來。”
唐茹摸了摸我的頭發,柔聲說道:“我來找你,正是要帶你回去。這些時候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折磨,當初我為了自己的一點私心,差點害死了你。如今我已經想清楚了,無論什麼江湖地位,都比不上你我的平安,我們這次回去以後,再也不出來了。”
我再也忍不住掉下眼淚,趴在他肩膀上大哭起來,唐茹輕拍著我的背心,哄道:“乖妹妹,別哭了。”
此時我聽見燕王的聲音說道:“本王想請唐堡主借一步說話。”
我抬起頭,擦了擦眼淚,已經猜到他要對唐茹說什麼,說道:“有話你就當著我的麵說吧,不必躲躲閃閃。”
唐茹道:“殿下有言,請直說無妨。”
燕王略作猶豫,才道:“既然如此,我就直言不諱。令妹已經與本王緣分不淺,說不定已有了我的骨血,唐堡主還要執意將她帶走嗎?”
燕王說出這幾句話,唐茹勃然變色,眼中如同烈火在燃燒,抓住我的手問道:“蕊蕊,他所言可是真的?”
我望著唐茹,哭道:“哥哥,無論真假我都要跟你回去,我不想留在這裏。”
唐茹過了半晌,才說道:“蕊蕊是唐門聖女,殿下可想過後果?她根本不能嫁給唐門以外的男人。”
燕王的紫眸光芒閃亮,說道:“本王早已知道,正是為此事同唐堡主商議,若是本王願意歸屬為唐門弟子呢?唐堡主是否可以讓她跟著我?”
我萬萬沒想到燕王會說出這樣的話,堂堂皇子藩王竟會願意為了我去做唐門的弟子,他英俊高貴、風華氣質不俗,隻要他願意,隨時都可以擁有無數個投懷送抱的美女,他沒有必要為了留住一個已經到手的女子如此委屈自己。
唐茹沉默了一下說:“殿下如果願意成為唐門弟子,我自然歡迎之至。隻是蕊蕊離開家中已久,殿下可否容我帶她回去住上一段時間?此事也不必急在一時。”他既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燕王的要求。
遠處紀綱踱步走來,對唐茹說道:“此時並非回蜀中之良機,你縱使不為自己打算,也要想想別人的安危。說一句氣餒的話,你的武功雖是當今罕見,若是有人存心算計,隻恐還是防不勝防。”
唐茹一向自負,此時臉上也不禁現出了沉重表情,沉默不語。唐門所長不在武功路數,隻要被人製住軟肋近身攻襲,連錦衣衛中的二流高手都無法應付。外人畏懼唐門暗器毒藥之威力,隻是因為不敢冒死近前搶攻,錦衣衛卻是個個都不怕死。晉王安排前來刺殺我的那些人,當然也都是些死士,他們若是出手以命相搏,唐茹未必能夠保全得了自己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