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為永嘉郡主後,常妃帶著我住在東邊殿閣,這裏還住著太子的側妃江氏,“映柳閣”是我的居所,西邊殿閣住的是朱允炆的生母呂妃和朱允炆兄弟四人。
太子朱標專寵呂妃,在宮中早已不是秘密。
常妃和江氏都是品貌出眾的美人,卻長年累月得不到朱標的關注,呂妃進宮以來已經先後為朱標生下了夭折的長子朱雄英、次子朱允炆和朱允炆的三個弟弟,足見專寵之盛。常妃與呂妃先後封妃,太子尚未登基就擁有兩個相同地位的妃子,實在不合慣例。朱元璋與馬皇後或許覺得心中愧對常妃,對她異常優待,呂妃為人溫和恭謹,對常妃也十分尊重。
我每天跟在常妃身後,就像她的小跟班一樣,總是能哄得她開心不已,常妃也對我視若己出,處處關心照顧我。當我是林希的時候,爸爸媽媽愛護之餘卻對我管教很嚴格,我還是首次體會到這種全方位的嗬護與溺愛。
映柳閣中的小太液池內,我用手掬起一捧冰涼溫潤的泉水,長發飄浮在水麵上。
二十一世紀可以開空調,明代卻不能,八月金陵的天氣依然悶熱,香雲捧著梳子和衣服等候我起來,我很喜歡泡在水中的感覺,將手中泉水灑了幾滴到她身上,笑著說:“你要不要下來陪我?”
她輕輕躲閃,搖頭說道:“小姐別鬧了,常妃娘娘賜給小姐的東西,奴婢怎敢享用,您不是要折煞奴婢嗎!”
我住進東宮已經有半個多月了,唐茹見事成定局,隻得自行返回唐家堡。燕王滯留京師已久,我卻還未聽說他返回北平的消息。
燕王率兵打敗蒙元丞相一事令朱元璋龍顏大悅,不但賞賜他“鈔一百萬錠”,還委任他統領北邊防務,全麵負責對蒙元防衛事宜。晉王這次的表現一定讓朱元璋相當失望,朱元璋對他並沒有任何嘉獎,相較燕王的滿載而歸,晉王不可能無動於衷。秘密關押的秦王被釋放出來以後,一蹶不振臥病不起。
謀害太子的居然是一名曾經救過朱元璋性命的禦醫,朱元璋禦賜他一麵免死金牌,錦衣衛正要追究原因,那名禦醫卻已經畏罪自裁。即使無人謀害,太子身體也有難愈之疾,不會久於人世,那名禦醫下毒不過是加速了太子的死亡而已。
我總覺得這件事不會如此簡單,是誰如此迫不及待希望太子趕快死去?
所有的一切必將隨著立儲之爭浮出水麵。
我從水中站立起來,香雲幫我整理好頭發,問道:“小姐今天什麼時候去覲見皇上?”
晨昏定省是每日必做的禮儀功課,眼看夕陽西沉,朱元璋應該已經回到寢宮裏了,他似乎對我的印象還不錯,偶爾也會讓我陪他聊聊天。
我將身上的衣服穿好,一襲白底黃綠小碎花衫裙清新淡雅,那麵料又輕又薄,十分涼快,對她說道:“時候不早了,稟告母妃一聲我就去。”
走到朱元璋起居的容華殿前,我心頭像被什麼東西撥動了一下,開始心神不寧,勉強走進殿中,一名太監躡手躡腳走近我,笑容滿麵說道:“皇上還未睡醒,請郡主小候片刻。”
我點點頭,看到他手中持有一幅卷軸,問道:“公公拿的是什麼?”
他笑道:“燕王殿下給皇上畫的畫兒,正要呈給皇上呢,郡主可要賞鑒賞鑒?”
我覺得詫異好奇,隨手接過,展開來看時,隻見畫的是一幅塞外狩獵圖,一名老年將軍騎著駿馬,持弓遠射。燕王此畫隱喻朱元璋暮年依然英雄了得,且有驅除蒙元一統天下之遠大誌向,足見他在父親麵前之縝密心機。
旁邊還題有幾句詞:“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欲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正是蘇軾所作《江城子---密州出獵》的上半闋。
這首詞雄健豪放,慷慨激昂氣象恢弘,如挾海上風濤之氣,充滿陽剛之美,我一直都很喜歡蘇軾這首豪放之詞,不由輕輕念出下半闋:“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
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接道:“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我抬頭望向殿門口,一眼就看見了他。
殿前凝然站立的正是燕王。
從漠北征戰回來,燕王本來就清瘦了不少,數日不見他似乎又憔悴了幾分,晚風吹起他金冠旁的飄帶,拂過他的麵頰,他似乎無動於衷,挺直的身影若隱若現在漸漸低垂的夜幕中。
他的紫眸依然那樣深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在殿門口初點燃的紅色宮燈映照之下,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芒,兀自冷冷靜靜站在那裏,仿佛世間已經沒有任何事可以讓他為之動容。朱元璋如此大肆犒賞他,秦王、晉王都盡落下風,他應該很高興很得意才是,為什麼會是這副模樣?
那太監急忙趨奉過去,說道:“奴婢參見燕王殿下,皇上即刻就起,您的貴筆奴才這就呈給皇上。”
我完全沒料到會恰巧遇到他,還隨口念出他題畫的蘇詞,心中掠過一陣慌亂,卻發覺這心慌毫無來由,強自鎮定,對他說道:“見過四叔。”
他的身軀似乎莫名輕顫了一下,卻幾乎難以被人察覺,他對殿中太監侍女們說道:“都忙你們的事去,父皇若是醒了再來通報本王,不必都杵在這裏。”那些太監侍女不敢有違,急忙退出殿外。
夜風習習,自敞開著的軒窗襲進來,大幅窗紗在風勢之下卷起飛舞,殿中銀質的鶴嘴長燈幾乎都要被吹滅。
偌大的前殿此刻就隻剩下我和他二人。
他想說的話一定有很多很多。我隻覺無比的心慌,感覺到一種壓迫而來近乎窒息的緊張感覺,卻仍然強自鎮定,穩穩站立在他麵前。
一陣勁疾狂風起處,前殿內所有的燈盞盡數熄滅,在無邊的黑暗中,一種熟悉的青草香氣籠罩在我周圍,我的纖腰被他緊緊握住,他的狂吻隨即落在我的唇上。
我除了驚詫和悸動,已經沒有了別的感覺,一向冷靜隱忍的燕王,居然在朱元璋的眼皮底下對我做出這樣的事情。我現在已經是永嘉郡主,隻要此事被任何一雙眼睛看見,燕王處心積慮多年在朱元璋心目中建立的形象立刻毀於一旦。
他難道是瘋了不成?
他的吻逐漸由激烈變為柔情,他的舌尖在我唇齒間甜蜜探索時,我輕輕咬了他一口,希望他能清醒過來。
他察覺到遽然的疼痛,離開了我,低語道:“小野貓,原來你不但會抓人,還會咬人!”
我急忙退後幾步說道:“這是什麼地方?我現在又是誰?你都忘記了嗎?臉麵性命都不要了嗎?”
他又迫近了我,黑暗中眸光依稀閃爍著憤怒的火焰,低聲對我說:“我一直在禁錮你強迫你,是我一廂情願,是我自作自受!我若早知道有今日,在發覺你指甲藏毒來到我身邊的那時候我就該一劍殺了你!你終於如願以償了,現在應該很高興是不是?”
我有些害怕,搖頭說道:“我隻想跟我哥哥回家去,一切都是意外,我從來沒有刻意去追求郡主的位子,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會變成這樣!”
他似乎有些冷靜下來,又將我緊緊抱住道:“你可知道,你再長大一些,父皇一定會把你下嫁給臣子的?你已經是我的人了,到時怎能瞞得過別人的眼睛?你到底想要什麼?難道嫁給別人比嫁給我好嗎?”
我沒想到他居然思慮得這麼遠,萬一朱元璋下聖旨,我恐怕真的還是要嫁人,這個郡主當得實在是麻煩。我說道:“我一定不會嫁給別人的。”
他的眸光中隱約透出一絲光芒,道:“你還記得在山洞裏對我說過的話嗎?我一輩子都記得,不但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我都記得,我答應過你要永遠陪在你身邊,永遠都不離開你、不讓別人欺負你。我為你難過為你傷心都決無怨言,但是你卻一直都不肯要我!一直在捉弄我!”
我的眼淚忍不住盈盈落下,一直以來,除了強迫我順從失身於他,他對我真的很好。那些恩愛纏綿的時刻,我也並非是完全拒絕著他,幾次恍惚中將他當作顧翌凡對他親近,讓他陷得更深、愛我更重。
他的身影在我心中早已成為不可磨滅的印記,隻是我一直都不敢麵對自己的真實感情。
我伸手摟住他的頸項,哽咽著說:“你為什麼要喜歡我呢?我既不懂得服侍你,也不會哄你開心,又不肯聽你的話,脾氣也不好……”
見我主動去擁抱他,他狂喜過望,嘴唇磨蹭著我的麵頰,輕聲說:“我隻知道,我可以找到一千一萬個湖衣,但是一定不會找到兩個蕊蕊。”湖衣本是他最寵愛的人,他卻如此將她與我比較。
我搖頭說:“你喜歡的人那麼多,我知道自己比不上她們,頂多隻是你一時心血來潮,才覺得我不一樣。”
他捧住我的臉說道:“蕊蕊,我不是心血來潮,是真心真意。我知道我過去的事情讓你無法接受,如果我早知道上天會眷顧我得到你,在你之前決不會有任何故事發生,我已經錯了,但是我保證以後一定不會再錯。”他這句話是在對他的風流過往向我作解釋。
我淚眼蒙朧靠在他胸前,呼吸著他的味道說:“現在我還是要叫你四叔啊,我們本來就不該在一起。”
我如果真的喜歡他,就應該看到他的將來,而不是他的過去,翻舊賬沒有任何意義,隻會讓自己變得狹隘。反正我已經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他有多少女人,我都不會看到聽到。
他身軀震動了一下,隨即說道:“雖然天意弄人,我得到你的心是晚了,但還不算太晚,我遲早要你來到我身邊。”
我越發疑惑,難道他想冒著天下之大不韙娶自己名義上的侄女?他後來的篡位還勉強可以找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清君側”,而這件事卻是違背天理倫常的。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殿後傳來,燕王立刻放開了我,退開數步,問道:“是誰?”
那太監的聲音道:“回殿下,是奴才,皇上已經起駕了,請殿下和郡主一同進去。”
燕王淡淡說道:“知道了,剛才風大吹滅了殿中燭火,你們掌燈吧。”
燈光重新燃亮,燕王並沒有看我,自己走在前麵,見我半天沒有動,回頭看了我一眼,神情端莊嚴肅,眼角卻流露出一絲柔情眷戀,卻又很快收回了眸光轉過頭去。
我會意跟隨在他身後,隨他進入朱元璋的寢殿之內。
後麵寢殿在無數盞四角宮燈的照耀下,渲染出瑩瑩彩光,殿門口分別侍立著幾名手持拂塵的長衣太監,以及手捧金盂的窈窕侍女,我跟在燕王身後進殿時,恰好碰見兩名侍女由側麵步出每人捧著一個銀盤,上置同色的鏤花銀質寶盞,跪在朱元璋麵前。
朱元璋接過,將其中一盞飲盡,抬頭望見燕王進來,微笑示意侍女將另一銀盤呈遞到燕王麵前,說道:“這龍鳳紫金湯配製不易,頗有強身健體之功效,這盞就賜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