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三月,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射進了文錦樓的窗閣,我穿著一件玉色長裙,站立在一排排書架前,書架上擺放得整整齊齊的是新編修的《皇明祖訓》,空氣中還散發著一種清新的墨香。
一名機靈的小女史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用手中的佛塵輕輕拂拭著書架,對我微笑著說:“姐姐每天都來得好早!”然後,她又輕聲埋怨道:“這可都是我們的心血呢,這裏春天風沙大,昨天才拂過,又落了一層灰土!”
我微笑著看了看她,自漢代以來曆代宮廷都會選拔有才學的女子賜予女史職位,她們都是精心選拔出來的才女。
四載光陰如流水一般從我指端的彤管下漸漸滑過。
按照唐蕊的年紀計算,我今年應該有二十二歲。但是別的女史都長大了,惟獨我沒有長,依然還是六年前蜀中唐蕊的少女模樣,連一點點變化都沒有。
歲月仿佛遺忘了我,或許這是時空錯亂導致的結果。
燕王奉旨離開金陵,一直征戰在外。
洪武二十八年,洪武二十九年,洪武三十年,朱元璋不斷發動對北蒙殘部的攻擊,燕王的身影始終沒有在金陵出現過。
斷斷續續,我會收到一些來自漠北的信函,從那些字字句句裏,我仿佛看見了他在刀光劍影中傷心思念我的模樣。
我的回信很短,每次都是一幅畫,一匹奔騰在草原的駿馬和一朵宮牆內的小花。
我想他一定會明白我的心意。
皇宮的文錦樓就是國家圖書館,比W大的圖書館大上幾十倍還不止,我每天在這裏博覽群書,帶著一幫小女史撰寫整理書籍,做著漢時班昭班婕妤曾經做過的事情。
洪武二十九年,朱元璋將一生的執政經驗進行重新修訂編輯,為了大明天下長治久安、流傳萬世,給子孫製定了一套“家法”,其中包括禁用酷刑、禁立丞相、對犯法皇親國戚的處置、對四方各國的外交策略,以及對皇室子孫持守、祭祀、出入、國政、禮儀、法律、後宮、內官、職製、兵衛、營繕、供用等各方麵的詳細規定,正是我麵前這一套《皇明祖訓》。
我在二十一世紀北京圖書館所看到的《祖訓錄》明抄本和《皇明祖訓》明刻本的曆史典籍,有些部分居然是我親自書寫的,隻不過沒有署上我的名字而已。
我穿越到了明代,總算為曆史做出了一點貢獻,的確沒有虛度這四年時光。
我走到一列書架前,正要伸手去整理幾本位置擺放得不太端正的書籍,卻發覺有人先我一步,將它們扶好了。
那明黃色的雲妝飛紋的衣袖已經告訴我他是誰。
他時常前來這裏翻閱古籍,今天似乎來得特別早。
“參見太孫殿下。”
朱允炆溫柔的聲音立即傳入我耳中:“對你說過多少次了,我還是喜歡聽你叫我允炆哥哥。”
成家立室後的朱允炆,斯文和藹依然如故,身上卻多了一點點男人成熟的感覺。
我淡然說道:“小小女官,哪裏有資格叫太孫殿下哥哥。殿下今天要找什麼書?”
朱允炆看著我說:“我不是來找書,是來找你的。母妃今日周年忌辰,你難道忘了嗎?”
我當然不會忘,去年常妃薨逝時,我暗自痛哭了幾天幾夜,卻隻能眼看著她離開,連送葬的資格都沒有,後來是朱允炆把我帶到了常妃的靈柩前。
朱允炆像我在東宮時一樣,拉起我的手說:“走吧,我們一起去皇陵。”
我輕輕抽回手,卻發現他的手已不像以前那樣容易掙脫,費了好些氣力才拿開。
他的眼中立即閃過淡淡的一絲失望。
我跟隨在他身後,走到禦花園中,盛開的牡丹和含苞欲放的玫瑰還帶著露珠,朱允炆停下腳步,采下一朵絲絨般光滑潤澤的大紅玫瑰。
我問道:“葉妃近日還好吧?”
朱允炆看著那朵花,輕聲道:“她昨天又開始頭疼了。”
朱允炆似乎並不太喜歡常妃呂妃為他精心挑選的名門之女馬妃。
葉逐月入宮後一直沒有機會見到朱允炆,心情抑鬱不堪,是我設法讓她見到了朱允炆。兩人一見鍾情,葉逐月深得他的寵愛,被立為側妃,卻時常生些莫名其妙的小病,朱允炆為此心煩不已。
我寬慰他道:“有小毛病的人不會生大病,隻要禦醫用心調理,她的身體一定能好起來。”
朱允炆一揚手,我躲閃不及,他已將那朵花兒插在我發髻上,說道:“東宮佳麗雖多,始終難及一人。”
我還未來得及答話,隻聽不遠處一名女子冷笑道:“殿下好興致,一大早在花園裏逛,原來是園中別有風景。隻是葉妃妹妹此刻獨守空房,殿下豈不心疼?”
陰陽怪氣,還帶著七分醋意。
來人身著粉紅宮裙,正是馬妃,本來也是美人胚子,可惜拉長著臉,眉間還帶著怨憤和煞氣,將她的端莊美麗破壞殆盡。
朱允炆對她似乎很忍讓,說道:“你不要胡亂猜測。早上花園裏天涼風大,你應該回宮中歇著才是。”
不料馬妃絲毫不給他麵子,噘著嘴說:“我才不像那些病美人,成天在殿下麵前裝一副狐媚可憐樣,我就是死了也沒人疼沒人管!殿下還理睬我做什麼!”
朱允炆走近她,柔聲說了幾句話,馬妃的臉色才由陰轉晴,並不顧忌我就在不遠處,撲到他懷裏說:“那你今天晚上過來嗎?”
朱允炆猶豫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馬妃看了看我,問:“殿下要同她去哪裏?能不能帶我一起去?”
朱允炆說:“我們去皇陵拜祭母妃,宮中今日也有法事,你如果同去,法事就無人主持了。”
馬妃燦然一笑,看了看我,才說:“殿下還記得我才是您明媒正娶的妃子嗎?”
我在數丈之外等了好一會兒,才看見朱允炆走過來。
那朵紅玫瑰早已被我取下,放到池塘邊的一棵柳樹枝椏上。嫩綠色的柳枝配上大紅色的豔麗花朵,雖然美麗,但是始終讓人覺得不夠協調,別扭之極。
朱允炆對我說:“她說話一向如此,你不必與她計較。”
我說:“我怎敢與東宮娘娘計較?殿下多慮了。”
朱允炆說:“蕊蕊,這個位置……”卻突然頓住,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們速去速回吧。”
我們從皇陵返回的時候,聽到太原傳來晉王病逝的消息。
朱元璋在洪武三十年的秋天就已經纏綿病榻,雖然躺在床上,還能夠看書說話,晉王病逝後,他的病情開始加重。
今年隻有三十二歲的晉王英年早逝,與心中的失望和所受的打擊不無關係。
自從朱元璋立皇太孫後,這個他最疼愛的兒子再也沒有來過金陵。連續失去了幾個兒子,經曆數次“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朱元璋的健康底線終於徹底崩潰了。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十,大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崩殂於皇宮容華殿內,終年七十一歲。
三日後,朱允炆登基即皇帝位,是為建文帝。
我和其他女史身著素白色的孝服,跪在容華殿前,卻聽見容華殿內傳來一片哭叫之聲。
一名相熟的太監一邊抹眼淚,一邊匆匆而過,我叫住他問道:“林公公,出什麼事情了?”
他麵容悲慘淒切,說道:“淩宮人莫非不知道皇上有遺詔要舊宮人全部殉葬嗎?”
殉葬?!
我極力回憶思索,隻聽說過朱元璋有遺詔傳位給皇太孫朱允炆,同時不準諸藩王回京奔喪、各自固守封地以防內患外亂的遺詔,那遺詔的內容我還記得:
“朕應天命三十有一年,憂危積心,日勤不怠,務有益於民。奈起自寒微,無古人之博知,好善惡惡,不及遠矣。今萬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孫允炆仁明孝友,天下歸心,宜登大位,內外文武臣僚同心輔政,以安吾民。喪祭儀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固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臨三日,皆釋服,毋妨嫁娶。諸王臨國中,毋至京師。諸不在今中者,推此令從事。”
沒有任何史料記載過朱元璋有遺詔要求宮人集體為他殉葬。
我突然發現了一個問題,如果所有舊宮人都必須殉葬,我也是其中一名。
朱元璋已經忘記了自己對燕王五年之約的承諾。
我卻決不能在這裏等死。
我抬起頭,眼前“容華殿”三個大字的匾額、朱漆的圓柱和精雕細刻的龍鳳圖案在喪儀的映襯下呈現滿目猙獰。
今天是五月十五,全國距離金陵最遠的藩王也該收到皇帝駕崩的邸報和抄送的遺詔了。
懿文太子、秦王、晉王先後薨逝,燕王此時是朱元璋最年長的兒子,他的一舉一動都會受到皇族的注目。
史載“洪武三十一年五月,燕王棣率師如京。”
雖然朱元璋有遺命不準藩王離開屬地,但是燕王仍會趕赴金陵奔喪,而且來的不隻是他一個人,還有大批兵馬。
殿前的太監宣讀完畢殉葬的遺詔,伴隨著最後的一絲希望的破滅,我身旁的小女史立刻暈厥過去。女史們有些神情惶恐,有些還是一副無法置信的表情,有些已經開始哭泣,容華殿內外響起了一片哭聲。
麵對著密密層層將我們包圍起來的侍衛和錦衣衛,所有人都是待宰的羔羊,她們除了用哭泣表達心中的恐懼和哀傷,完全沒有反抗的餘地。
白茫茫的殿閣,身著素服哭泣的宮女和太監,構成了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皇宮內一幅淒涼的畫麵,仿佛下了一場大雪,直冷到人的心裏。
一名小太監神情焦急,目光在女史中梭巡,似乎是在找人,他正是東宮的看門太監喜福。
他看見了我,立即喜形於色,叫道:“郡主!”
他對看守我們的侍衛耳語了幾句,那侍衛點頭,看了看我,說道:“皇上有旨,請淩宮人前往勤政殿見駕。”
勤政殿已經更換了主人。
隔著高高的台階和數丈遠的距離,雕龍金漆寶座上端坐之人,正是他們口稱的“皇上”,新登基的建文帝朱允炆。
兵部尚書齊泰和太子少傅黃子澄侍立在金階下。
我在金鑾殿前跪下,靜侯著他的旨意。
朱允炆微微點了點頭,身旁的李公公隨即說道:“皇上賜淩宮人起,請淩宮人回文錦樓去,依舊司女史之職。”
朱允炆赦免了我。
我還沒來得及俯首稱謝,黃子澄見狀上前奏道:“臣啟奏皇上,先皇已有遺詔,舊宮人一律殉葬,皇上千萬不可違逆先皇旨意。”
朱允炆說道:“朕知道。皇爺爺的遺訓,朕一定會遵循。淩宮人昔日與朕有兄妹之情誼,難道黃卿覺得朕不該赦免她嗎?”
黃子澄似乎頗有顧慮,恭聲奏道:“微臣鬥膽,皇上確實不可破此先例,否則日後天下民心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