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似輕煙,層層疊疊的霧縈繞著雲蒙山,一片虛無縹緲。
雲蒙山位於燕山山脈以北,集峰石潭瀑於一體,以雄奇幽曠而見長,參天的落葉鬆青翠欲滴,成片的白樺林秀麗挺拔,桃粉色的山櫻在枝頭怒放,瑤草迎風搖曳,山穀中悠悠飄來似有若無的暗香。
北平距離雲蒙山很近,快馬隻需一個時辰來回。
正當最炎熱的六月,山中處處皆有飛瀑流泉,噴珠濺玉,碧綠深潭成串相連,清澈見底,依然涼爽宜人。
一徑小路,數束修竹。
穿著薄如蟬翼的淡紫色紗衣,我走近了碧潭之畔的蒼翠竹林。
一隻受驚的小鹿從竹林中惶惶逃逸而出,四麵觀望,飛快竄進了飛瀑旁邊的小山洞裏。
林中一名白衣男子,身形矯健,全身籠罩在那光影交錯的劍氣中,身影散發出逼人的寒芒。
他手中蜿蜒遊動的長劍放如雷霆震怒,收如江河歸海,揮舞起的劍氣如同狂風拂過樹梢,震落了數片樹葉,猶自有葉片在枝頭輕顫。
小鹿正是因此驚慌失措。
碧潭旁不知名的野花一叢叢、一簇簇,五彩斑斕,盛開得如火如荼。
我微微一笑,摘下數片花瓣灑向竹林中,如重瓣的海棠花落,又似風中紛飛的粉蝶。
花瓣紛飛到他的劍陣中,劍氣霎時收斂了鋒芒。
來不及驚呼出聲,他收勢向我而來,讚歎道:“唐門殺人的暗器手法竟然如此美不勝收!世上最美之物,往往也是最毒之物。”
我投入他的懷抱之中,帶著明媚無比的笑容說道:“既然明知是毒,是障,卻為何還有人願意去嚐試?”
我話中之意他不會不明白,金碧輝煌的皇帝寶座背後隱藏的卻是重重陰謀,無數戰爭,還有堆積如山的累累白骨和殷紅如水流的鮮血。
他臉色微有異樣,故作不知,握住我的纖柔小手:“就像我如今中蕊蕊的情毒日深,卻願意毒入膏肓,縱然蝕心刻骨,至死無悔。”
我心中震蕩起陣陣漣漪,呼吸著他身上熟悉的清新氣息,抬手拭去他額間滲出的幾滴汗珠。
他用手梳攏我披散的長發,問道:“昨晚睡得可好?”
燕王帶我回到北平後,昨晚是我們第一天來到雲蒙山中的別苑。自從回到他身邊以後,他對我的占有欲望空前強烈,夜夜巫山雲雨,我幾乎無法承受他的狂蕩與激情。
我伏在他寬闊結實的胸膛上,嬌嗔道:“睡得好才怪,你都不肯讓人家歇歇……身上一直都酸疼……”
他紫眸中笑意濃鬱,渾厚的嗓音帶著無限的溫柔體貼:“今晚我會輕一點……雲蒙山是燕地最美的山脈,你隨我來燕北,我可不能讓你後悔。”
我放開他的手,轉身向碧潭行去,回眸笑道:“有你在身邊,我有什麼好後悔的?泰山雄、華山險、黃山奇、峨嵋秀,猶不及這北國的江南。”
我脫下腳上的白色繡花鞋,將雙足伸進碧綠的潭水中,隱約可見歡快的小魚兒暢遊的影子,它們毫無懼人之意,用尖尖的嘴緣碰觸著我的腳趾,癢癢的感覺讓我輕笑,銀鈴般的悅耳之聲在山穀內回旋。
燕王靠近潭邊,伸手握住我赤裸潔白的纖細雙足,紫眸中燃燒著灼人的火焰,揉捏著我的足尖,他的唇印輕輕落在我的臉上:“你若喜歡,我更如魚兒得水,分外遂心了。”
隻聽一人爽朗大聲笑道:“四哥真是會挑地方,有山有水,此情此景,正所謂隻羨鴛鴦不羨仙了!”
是寧王的聲音。
燕王抖抖衣襟,站起身來說道:“你的消息倒是靈通,我不過才來了一日,你也能尋來這裏。”
寧王看了看我,說道:“四哥可曾接到詔書?”
燕王神情冷漠,淡淡說道:“即位的詔書?幾日前似乎見到過。”
洪武三十一年閏五月辛卯,建文帝朱允炆昭告天下曰:“天降下民,作之君。我皇太祖高皇帝受天明命,統有萬邦……政教休明,規模宏遠。朕以眇躬纂承大統,恭依遺詔,已於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十六日即皇帝位……其以明年為建文元年,大赦天下……當遵先聖之言,期致雍熙之盛,百弼卿士,體朕至懷。”
燕王帶我回到北平不久,朱允炆就委派葛誠來到燕王宮任長史之職,名為隨從,實際上是監視燕王的耳目。
葛誠不僅帶來了皇帝昭告天下的即位詔書,也帶來了朱允炆的口諭:“朕自即日起廢黜蕊妃之名位,望四叔深體朕意,安心鎮守漠北。”
朱允炆放過了我,恩威並重之下,燕王似乎也接受了葛誠。
卻不料寧王搖頭,恨恨說道:“不是。四哥不知道他下令重新委任守鎮兵指揮使嗎?日後就隻有護衛軍可以供我們調遣了!”
燕王的紫眸立刻迸射出銳利的光芒。
我心中明白,朱允炆登基不足兩個月,就在黃子澄和齊泰的建議下開始了削藩的計劃。
朱允炆下的第一步棋,是收回諸王手中對守鎮兵的節製權力。
藩王封國內的兵士分兩種,一種是守鎮兵,有朝廷委任的指揮使掌管;另一種是藩王的護衛軍,由藩王調遣。像燕王這樣有防守邊界任務的藩王,遇到緊急情況時兩種兵士都必須聽從他的號令。
朱元璋對藩王的分封策略是“列爵不臨民,分藩不裂土”。
他分封藩王至各地權鎮四方,藩王就是中央皇權在地方的代表者和監控者。一旦邊防有變,諸藩王可以直接領兵為國家屏藩;若是皇帝有難,諸王也可以節製軍隊靖難。藩王的官署及其護衛軍的開支完全由朝廷提供,可以防止他們利用自己的地盤擴軍,避免對中央皇權形成威脅。
明初全國共有軍隊約一百二十萬人,其中二十多萬天下精兵屯於京畿。
諸王軍隊分散,護衛軍最多不過萬人,二十五個藩王即使全部集中兵力,也不會超過二十五萬,與中央京營軍隊總數接近,並且中央還同時控製了各個地方的守鎮兵和其他軍隊。
如此一來,諸王的力量就被大大削弱了。
燕王和寧王的手中,至多隻剩下自己的八千左右護衛軍。
燕王冷冷注視著碧潭的水麵,半晌才說道:“由他去吧。這天下如今都是他的,他想要削奪誰,誰還敢說半個不字!你的朵顏三衛還保得住嗎?”
寧王道:“若是連朵顏三衛都給他拿了去,我還有什麼臉麵鎮守大寧!”他口氣稍有緩和,又說道:“既然四哥不知道這個消息,或許他對四哥和北平另眼相看也未可知。”
燕王冷笑道:“覆巢之下,豈有例外之人!隻怕此時燕王宮中已有詔書送達了。”
他話語中帶著隱隱的憤怒之意,我站在他身旁,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安慰他。
寧王見我在一旁沉默不語,向我笑道:“這些不開心的事情我們就不提了。小弟恭喜四哥與四嫂團圓之喜,前來討杯喜酒喝,四哥想必不會如此小器吧?”
我聽他叫我“四嫂”,紅著臉說:“你不要取笑我了。”
寧王見燕王的臉色果然緩和許多,朗聲大笑道:“我可不是取笑,我成親尚在你們之後,如今兒女雙全。他們都會喊我父王了,你們可要好好努力才成!”
他隨口開玩笑,我尷尬無比,說道:“你……”
燕王低頭看我一眼,眉宇間掠過一絲難測的神情,嘴上卻說道:“不過是遲早之事,我不急。”
皓月當空,雲蒙山的夜色優美動人,高低錯落的山峰層巒疊嶂,深褐色的幻影姿態萬千,恍若仙境。
燕王擁著我坐在長椅上,抬頭遙望著明月,手中把玩著一隻海藍色的玉杯。寧王已有幾分醉意,說道:“如此好月色,蕊蕊唱首歌給我們聽吧。”
我信手拿起桌上的玉簫,笑道:“要我唱歌不難,除非有人先吹奏一首曲子,否則我可不敢獻醜。”
燕王知道我是激他,淡淡一笑道:“要我吹簫給你聽也是易事,隻是今晚有高人在此,你不找他倒真是可惜了。”
寧王拍手歎道:“你們兩個果然是天生一對兒,繞來繞去,結果算到我自己頭上來了!也罷,隻要你們拿得出琴來,我就彈奏一曲又何妨!”
燕王紫眸閃向身後,說道:“取焦尾古琴來!本是為蕊蕊備的,她對這個沒興趣,正好給你使用。”
我凝視著寧王月下撫琴的身影和燕王興致盎然欣賞之態,心中卻泛起一絲寒意。
此時的燕王對自己的弟弟還有幾分友愛之情,未來將會如何?
據曆史記載,寧王朱權多才多藝,不但是傑出的軍事將領,也是琴學大師,其晚年所製曠世寶琴“飛瀑連珠”,被稱為明代第一琴。
朱棣登基後,將寧王朱權徙封至江西南昌,盡奪其兵權。寧王遭此巨創後,隻求清靜和韜晦,於南昌郊外構築精廬,自號“雲庵道人”,專心寄情於戲曲遊娛之中,不問世事。
寧王所奏之曲,正是古戰曲《風雷引》。
琴音清亮幽奇,入調高昂,句句風雲,聲聲雷雨。音韻連貫一氣,律注分明,令人如臨其境。
一曲終了,燕王讚道:“好!”
寧王起身離弦,笑道:“我的曲子彈完了,卻還沒聽見美人唱歌,四哥如何說?”
燕王衣袖飛揚,自我手中接過玉簫,縱身飛躍至碧潭畔的一塊大山石上,將簫管湊近唇邊,一縷深情舒緩的簫聲隨著他飛動的指間傳溢而出。
月光如水,清風徐來竹影婆娑。山澗中萬籟俱寂,山泉叮咚之聲如同脆玉敲冰。
他紫眸中帶著幾分清明與空靈。
簫音嫋嫋,如淡淡的霧,似輕輕的風,我靜心聆聽著自然天籟的混合樂聲,隻覺無限詩情畫意,時空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下來。
我仰望夜空,品味著他奏出簫音的沉穩悠揚,輕聲道:“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如此意境,也隻有簫聲方能夠烘托出來,簫本是最具風味、最富風雅氣質的一種樂器。”